繁花散尽

　　诺敏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小印，刚刚只觉得雕工精美，细细看来，那翠色竟浓得鲜艳欲滴，肯定是极上好的美玉。
　　心中一动，诺敏翻转过来想看印章上面的字，可印上的字全是满文，弯弯曲曲的竟一个字也看不懂，但只凭这方印的精致程度上来看，便能够知道其定然价值不匪——这么精美贵重的东西，是太子给锦绣的么？可是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
　　思及刚刚锦绣的表情神色，诺敏一时没有了主意，太子和十三一行听说明日才能回营，可是这么重要的事，她能等到明天么？又或者她需要跟锦绣问问清楚才是最重要的？
　　往自己的营帐走了几步，又想着是不是先去找锦绣，可是她住在哪儿？又或者去太子的营帐，听说常福没跟着太子去，也许找他最保险……正在犹豫间，却见两条黑影迎了过来。
　　“远远地见有人在原地打转，我跟四哥打赌是你，四哥还不信。”说话间，四阿哥和十四走了过来。打自上元在春涧坊之后，十四跟诺敏便没再见过，加之五月中旬康熙去了园子里，凡事皆到那边去请奏，就算十四偶尔到宫里给太皇太后和德妃请安，时间也大致是固定的，想回避起来很容易。后来诺敏前脚到了围场，第三天康熙便带了十四同去图尔根伊扎尔，算算时日，他们竟已几乎有半年未见。
　　望着十四依旧关切而清朗的眼，但似乎又与从前哪里有些不同。诺敏怔了下，却只是行礼：“诺敏见过四阿哥、十四阿哥，四阿哥、十四阿哥吉祥。”
　　“嗯，起吧。”四阿哥淡淡地道。
　　“怎么还那么多礼。”十四微微皱着眉，顺便看了眼四阿哥，似有不满，“跟咱们都这么熟了，还这副恭谨的样子，天天见人脑袋顶，有人不烦，我却是烦了。”
　　诺敏抿着唇没作声，不知道他这一腔怨气从何而来。而现在动不动就跪的，只怕是守在十八阿哥帐子里的太医和下人们了。思及十八阿哥，诺敏心中一痛，明知道结局却还是忍不住道：“十八阿哥的病可好些了？”
　　十四微微一叹，刚要开口，却听四阿哥道：“有些起色，有劳格格费心了。”
　　十四又撇了四阿哥一眼，却冷笑一声别过头。
　　诺敏眼中微热，四阿哥的心思她又何尝不明白，若不是知道结局，几乎被他的冷静骗了过去。他是怕自己又在瞎操心——前几日他们都不在森济图哈达，诺敏看孙太医和几个嬷嬷忙得团团转，有时也主动去照料十八阿哥，她心里只是心疼这样可爱伶俐的孩子终是抗不过历史的宿命，那么她呢，那么她的胤礽呢？
　　十四的冷笑她亦是明白，只怕他是误会了四阿哥对自己的刻意隐瞒，以为是不信任她——这个十四，还是这样的古道热肠，还是对她那么的好，若有一天他知道了她与四阿哥的“交情”，会不会……其实他明白她的心思，她因为太子而早已选择了与他的对立，若还有牵挂，伤害却是难免的。
　　“难不成是迷了路？”十四顿了下缓缓开口，一双眼似乎不经意的扫过她，又看向别处，“刚刚似乎还有个女子跟你一起，转眼又不见了……”
　　诺敏一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又缓缓放下，幸好夜色苍茫，他们才没看清锦绣的模样。诺敏顺着他的话茬点头，故意苦恼地叹息：“是有点转糊涂了，刚刚扯了一个宫女来问，谁知竟比我还糊涂……”
　　十四见她的模样，不由微微笑了下：“看着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竟是路痴，这营帐有多大点儿的地方啊，难不成比草原还不好走。”说着他向四阿哥道，“四哥先回，我……”
　　“十四阿哥忙吧，只教个下人送诺敏回便可。”诺敏话对十四说，目光却匆匆投向四阿哥。此时她心里还记挂着锦绣的事，不想让十四送自己回去，更何况她跟十四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四阿哥淡淡瞥了眼十四，却道：“没几步的路，送了诺敏格格回帐，记得去大理寺少卿李先复处去，难得皇阿玛这回交办了你重差，马虎不得。”
　　十四听四阿哥如此说，敛了面上的轻漫，忙点头应是。
　　见十四如此凝重的神色，四阿哥点了点头却是一眼也没看诺敏，转身离开。
　　“怎的，不愿我送你？”十四见诺敏目光中似有懊恼，似笑非笑地挑挑眉毛。
　　“是。”
　　诺敏的坦白让十四面色一僵，面色立时不怎么好看，诺敏不忍地轻叹，“如今非常时期，十四阿哥又何必自找麻烦，跟诺敏搅在一起，只怕会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
　　听诺敏如此说，十四反而面色和缓了些，犹豫了片刻才道：“你听说了什么？”
　　诺敏摇头，她只知道结果，却不知道过程，可她倒是希望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你跟十三哥也断不会因为他跟太子爷闹翻而交恶，跟我又何必如此？难不成朋友也做不得？”
　　诺敏咬了咬唇却没作声，只是低头随着他慢行。
　　“罢了，你嘴上不说，我终是比不上十三哥的。”十四叹息，忽然顿住脚步，“不过他能为太子爷做到那般地步，我也是自叹弗如的，平日总是不服他，但这份心意我倒真是佩服。”
　　也不知道是因为十四的突然停下，还是因为他的话，诺敏脚下忽然一下踉跄，十四忙伸手扶了她一把，见她站得稳了，倒立刻松开了手。
　　“十四阿哥的话……诺敏不明白。”
　　“你不明白没关系，太子爷明白就行，至少十三哥比四哥仗义得多。”十四冷笑，目光却灼灼地盯在诺敏，他嘴上如此说，却不信诺敏不明白，“你放心，这事我只是猜的，断不会出去乱说……我是比不上十三哥，这事……竟连八哥也是瞒了的。”
　　这也是刚刚十四话里话外老挤兑四阿哥原因吧。诺敏心中一怔，袖子下面的手紧了紧，且不论他是如何知道的，也不论他是为什么没对八阿哥他们说，但多少也有自己的原因在里面，她终是欠了他的情份。
　　“你这个人虽然聪明，但毕竟心思浅，有什么心事是藏不住。”十四见诺敏沉重的表情，不由哧地笑了下，“还有，我刚刚隐约见和你拉扯的人影是和贵人，你什么时候和她也有些交情？你是想瞒四哥还是我？”
　　诺敏心中一沉，刚刚还庆幸月色不明他没瞧清楚，想必只是他们刚好来晚了一步，没瞧见锦绣跪在地上叩头的样子，若是再早一点，只怕十四现在的表情就没那么轻松了。而若真看到了刚刚的一幕……诺敏忽然不敢想下去，事关太子的秘密，估计这事十四是断不会再瞒了八阿哥的。
　　身上忽然出了一丝冷汗，被夜风一吹只觉得透心的凉，但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谨慎地道：“她原先和我宫里的惠儿相熟些，和我也说过几句话。刚刚和贵人说是丢了惠妃娘娘赏的簪子，恰好遇到我，便问了我一句，我是怕……”
　　“罢了，女人家的心思难猜得很。”十四似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摇头打断她的话，眼见到了她的帐前，却缓缓敛了面上的笑，认真地望着她，静默了良久。
　　诺敏微松了口气，开始还从容的与他对视，后来竟也有些受不了他的眼神。没有了以往的诸多心思，但那平静如水的神色反而越发让她不安——才短短半年，他却也不再是那个喜怒形于色的青涩少年了。
　　就在她想开口打断他们之间的沉闷气氛时，十四忽然摆摆手，笑道：“若拿大清江山来换你这般的女子，只怕……我也是肯的。”
　　他虽然笑着，但字字句句却仿佛大石砸进了诺敏心底。就在她惊怔之间，却见十四却早已转身离开，轻轻的低喃顺着夜风隐隐传来，“真可惜，你这样的女子，世上只有一个。”
　　这男子，竟瞧清了太子的心思么？之所以如此从容的放下，也许不全是她的原因，但至少有她陪在身边，伤痛有人分担会好很多。然而这个才刚刚二十岁的少年竟轻易瞧清楚了这一切，竟比康熙皇帝，比八阿哥更锐利地瞧清楚了这一切，不得不让她震惊。
　　原来竟是自己一直小觑了眼前这个她以为会跟十三一般清朗无害的男孩，原来竟是所有人都小觑了他的智慧、他的精明、他的心思！难怪在康熙朝后期，他是唯一可以与四阿哥抗衡一争天下的人！
　　那释然间隐约的苦涩的话却不由让诺敏心中酸楚，瞬间有丝错觉，他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又成为了他未来命运的预言——是因为这世上唯一特别的女子不属于自己，所以他便也要去夺这大清江山么？

　　（以下为5月12日更新）

　　* * * * *

　　已近酉时，惠儿见诺敏回来，便想帮她宽衣收拾，准备就寝。但一下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哪儿睡得着，正啄磨着如何摆脱了她再出去，忽听外面有人唤惠儿。半晌之后见惠儿面露委屈地回来：“格格，内务府的刘公公说格格这几个月账面上的支付有点不清楚，非叫奴婢跟着去查清楚，奴婢原本说先服侍格格睡下再去……”
　　“我这边你不必侍候了，自管去吧。”惠儿如今是她身边大丫头，所以无论起居饮食还是奉禄银两，均由她经手。顿了下，诺敏又道，“放心吧，定是内务府查错了，我是信你的，有什么事不清楚的，教他们再回禀我就是。”
　　见诺敏如此说，惠儿方松了口气，行了礼退了出去。
　　估摸着惠儿去远了，诺敏才缓缓起身，想了想熄了帐内的灯，方走出了营帐。
　　月至中天，却依旧半明半暗。虽不怎么明朗，但遥遥站在树下的身影却依稀可辨。诺敏迎了过去，却见四阿哥微微皱眉：“立了秋之后，本就寒气袭人，草原风又大，也不知道加件衣服……”
　　诺敏见四阿哥边说边解了身上的暗色披风，忙开口推辞，“多谢四阿哥，不妨事的，自小在草原生活，哪有那么矜贵……”
　　四阿哥却不理会，径自将披风递了过来。诺敏退了半步：“四阿哥如此纡尊降贵，诺敏实不敢当。”
　　“原就不指望你能放下架子，算小叔孝敬嫂子的可好？”
　　诺敏本来还纠结在他说她“不肯放下架子”一句上，想必是指她在人前的一向的恭敬有礼，但后面一句话却蓦地让她红了脸。偏偏他还说的一副正经语气，仿佛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
　　见诺敏一副气恼的样子，却噎得什么也反驳不出，四阿哥终是舒展了眉头淡淡笑了：“我知道你不愿搭我的情，但为了……太子爷，总该照顾好自己的。”
　　说着他还是坚持把披风递到她手上。诺敏只得默默接过来披在身上——他的眼神宁静温和，一点不像平日的冰冷孤绝。他说得没错，也许他想把她当成朋友，然而她却始终无法放开心结。
　　“刚刚怎么回事？”四阿哥转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诺敏静默了一下：“干嘛要让十四阿哥送我回来？”
　　四阿哥似乎没想到她竟还在纠结这件事上，微怔之后淡淡道：“十四弟亦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你怕什么？”
　　终是自己的同胞弟弟，私下还是相护的——诺敏撇撇嘴没作声。四阿哥顿了下又道：“何况若没有你那句话，我倒还能替你挡一下，可你偏是……你以为我们都没瞧出来跟你拉扯的是和贵人么？”
　　诺敏心里“咯噔”一下，蓦地明白了四阿哥的意思，合着人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四阿哥定是猜到十四会开口向她相询这件事，若开口劝了十四不让他送，反倒好像心里有鬼一样，所以索性大方地让他送她，他也定然知道十四是从诺敏口中问不出什么的（或者这样反而让十四没当回事）。
　　见诺敏面色有点不太好看，四阿哥缓了口气：“你也知道我跟十四弟的关系，倒也不是想故意难为你……”
　　隐约听出了他语气间的苦涩，诺敏咬着唇没有作声。皇权之争让同胞兄弟骨肉相残，估计谁心里都不好过。
　　“你跟和贵人怎么回事？还有刚才见你脸色不好，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还是四阿哥心机深沉些，比十四看得明白，所以刚才才会有意支开了惠儿，等她出来吧。
　　望着四阿哥，诺敏犹豫了一下，终是将那方小印递给了他。
　　四阿哥接过时神色尚还平静，但细细端看之下突然面色一变：“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他的声音因急切而有丝冷厉，竟带了迫人的威严，竟瞧得诺敏心没由来的一慌。不待她开口，四阿哥迟疑地道，“是……和贵人给你的？”
　　诺敏缓缓点头。
　　她不知道锦绣是太子的人这件事，四阿哥知道不知道，但今日将这方小印拿给他，是孤注一掷的。反正早已选择相信他，太子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如历史所载一般活到雍正二年。
　　“你可知道这上面是什么字？”目光定定地盯着手上的印章，良久良久，四阿哥才抬起头。
　　“你应该知道我不识满文。”
　　四阿哥心思一向缜密，但因为此事突然，竟忘了这一点，不由怔了下，苦笑道：“惇本殿是太子爷毓庆宫的主殿，这印章是‘惇本主人’四个字。”
　　果然是太子的印章。那么……正想着要理清思路，却听四阿哥又道，“和贵人是太子爷的人？你……也知道？”
　　看来四阿哥果然是不知道。但是哪个皇子在宫里又没有眼线呢，所以他并不奇怪。
　　“原本她还是惠妃娘娘的宫女时，太子曾让她帮着给我传过书信。”诺敏照实回答，目光停留在四阿哥面上。
　　四阿哥似乎没想到她如此信任自己地对答如流，不由怔了下，才缓缓道：“你可能不知道这方印的来历，它虽不是太子的储君正式印章，却是当年皇阿玛刚刚为太子爷修缮好毓庆宫时，找人制的几方小印之一，宫里的人大都识得此印……此印亦有不小的权力。想不到……”
　　想不到这么贵重的印竟在锦绣手里。想了下，诺敏轻声道：“也许是太子有什么事要锦绣办，才会将这方印交给她……”
　　四阿哥眼中闪过一丝赞叹，眼前这女子竟如此信任太子。若不是他深信二哥的为人，只怕他也会以为和贵人跟他的关系非常。
　　“太子爷可曾跟你提到过什么？”
　　诺敏细细思量，却终是摇头。
　　“锦绣……你说她的闺名叫锦绣？可知是哪个旗的，姓什么？”四阿哥思量着追问一句，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什么问题，却一时想不清楚。
　　“姓什么不知道，你们满人的姓我一向记不清楚。不过她好像是镶蓝旗的。”这还是依稀听跟锦绣同年入宫的惠儿提过。
　　“镶蓝旗……”四阿哥蓦地面色一变，猛地上前一步，竟吓了诺敏一跳，“几个月前京卫护军营提了个副统领似乎是镶蓝旗的。”
　　诺敏怔了下，不太明白四阿哥的意思。然而见四阿哥一向处变不惊的面色有些难看，似乎……事情比她想像的严重。
　　“这个印章是和贵人让你交给太子爷么？她还说了什么？”四阿哥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说了很多，却什么重点也抓不住，总之就说对不起太子爷。”诺敏叹息着，要不是刚才被他和十四耽误了，只怕她现在已去找锦绣问个明白了，“对了，临走时她还跟我叩了三个头，说什么‘来世再还’……”说到这儿，蓦地诺敏面色也变了，这分明是在交待遗言。会有什么事让她想到了死？她不论以前身份如何，如今毕竟也是皇帝的嫔妃，这个身份还有什么天大的问题，非要一死了之，那么，难道是跟太子有关么？
　　“你回吧。”四阿哥也意识到这点，一把紧紧握住手中的印章，转身便欲走。忽然又顿住脚步，目光定定地看在诺敏脸上。
　　“你想跟我说什么？”四阿哥虽然一向清冷淡然，但对自己却从来没有这般犹豫的表情，诺敏不由开口。
　　“你可信我？”四阿哥双眼紧紧锁着她。
　　他是寡言之人，但这话却自那日在三家店驿站之后，第二次问自己。
　　“若不信，我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四阿哥么？”她扬眉反问。
　　“若真的信我，这件事便就此打住，一切交给我处理，你什么都不要问不要想，更不要管。”四阿哥眼中瞬间闪过的神色竟是如此陌生，刚刚还觉得温和的面容此时却有说不出的阴冷。
　　“你想做什……”话不由脱口而出，却又凝在了嘴边。他想做什么是不会让自己知道的，更何况只怕……她也不想知道。
　　忽然却见不远处闪过一条人影，匆匆过来。诺敏下意识地想躲，却听四阿哥低声道：“不妨事，是我的人。”
　　待再走近些，诺敏看清了来人是四阿哥身边最得力的太监总管高无庸。这人隐约见过几次，相较四阿哥的清冷，他身边的高无庸却是温和可亲，不论何时都眯着一双眼，笑得宛如弥勒佛般可爱，或许四阿哥身边正需要这样一个人，来缓和他给别人带来的压力和冰冷。
　　然而此时他的脸色却极是凝重。
　　看了眼四阿哥身边的诺敏，顾不上行礼，高无庸便伏在四阿哥耳边低低说着什么。
　　诺敏识相的退了几步，倚在一棵树旁，静静望着天边的残月。
　　却不想四阿哥只片刻就转了身子出现在她面前。
　　见四阿哥神色中似乎有丝悲哀与无奈，忽然让诺敏的心跳乱了——能让眼前这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四阿哥失态，究竟能有什么事？
　　四阿哥忽然缓缓开口，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叹息：“刚刚知道的消息，和贵人殁了，带了三个月的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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