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佚史兰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匣中物


      华——第三部——第二章匣中物
      
      皇帝驾崩,一片哀声。
      
      只有文佩无暇去注意皇帝的死,她心心念念在意的是,千万千万,二哥不要跟着去啊。
      
      徐氏姊妹多年制药的功夫终是没有白费,锁魂丹留住了润之的一缕魂魄。
      
      文佩见润之缓了过来,不由大喜,顾不得哀戚的人群,抱起润之单薄的身子,打算离宫找一个可以给她调养身体的地方。
      
      方要走开,却是一个踉跄,低眸一看,这才发现明宗的右手依然紧紧地握着润之的手腕。文佩心头微酸,忽然间对这个人生了说不出的好感,从不容情的冰眸中也不禁有了几分融化,她轻叹一口气,俯下身来,在一堆哀戚的人群中,一一掰开明宗的手指,随后半扶半抱着润之,向殿外走去。
      
      行至宫门,只见十七岁的太子李锐,没有与群臣一起在御榻前痛哭,却是强抑悲痛,脸色铁青地站在寝宫门口。文佩心生怜悯,在他面前停了一下,却又无话可说,只见他牙关紧咬,眼中明明已有泪珠转来转去,却倔强地一昂头,神色间,似是说:“我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怎么可以哭泣?”文佩怔了怔,不再言语,扶着润之走了出去。
      
      “是否需要太医?”李锐在文佩身后沉声问道,能在这一片悲声中注意到文佩二人的,也许只有他了。
      
      “谢谢,不必。”文佩回过神来,淡淡地谢了他,心中不由强烈地想起小妹文秀来,天下最好的医师莫过于润之姊妹,至于太医院的那些庸医——他们能将活生生的皇上治死,文佩如何能放心将润之的病弱之躯交给他们。
      
      太子一时好心,却碰了个软钉子,他尚年轻,涵养功夫毕竟不到家,不禁微感愠怒,本待发作,想起父皇素日的教导,只得忍了下来。转身看着那群伏地而泣的人,牙关一咬,怒喝道:“够了!”
      
      众人吃了一惊,稍止悲声,齐齐看向那即将承继重任的少年。
      
      “都退下去,也让长庆宫母亲她们与父皇决别一下!”李锐自小由庆妃抚养长大,感情不亚于嫡亲母子,然而庆妃始终未得封后,因此只有称她为“长庆宫母亲”。庆妃本来在明宗榻旁服侍,因大臣晋见,这才回避了。
      
      众大臣纷纷遵命退出,姚鉴此时才想起忘了将那朱红木匣交予润之。一问守门的侍卫,这才发现润之兄妹离开已久,也不知往何处去了,只得暂回府中,差人四处打探润之的下落。
      
      润之清醒之时,已然身在京师仲春堂的后堂中。一睁眼,就见到二妹担忧的脸。
      
      “终于醒了……”文佩心中舒了一口气,每次二哥发病,她们都要提心吊胆,生怕她再也不会醒来。
      
      她的表情被润之看在眼里,不由感到一丝内疚,一直以来,这副病弱之躯总是让亲人们忧心忡忡、担心不已。
      
      只是……一直以为,先去的会是自己,没想到皇上竟会走在自己之前……
      
      “二哥!”文佩素来清冷的容颜上透着忧心,默然无语。
      
      又让二妹担心了……润之略有些恍惚地反应过来,定定神,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
      
      “别担心,二妹……不必担心……”声音轻得宛如叹息。
      
      文佩不擅言语,心中虽充满了伤感,却只是说不出话来,只有微叹一声,转过头去。
      
      窗外,春和景明,风清日丽。
      
      毕竟天地无情,不会懂得人的伤悲……
      
      “父皇,孩儿不会忘记您的教诲,一定要做个天下明主!”年轻的李锐身穿孝服,亲眼看着众人将棺盖合上,言语间散发出不不容置疑的气势,那是一国之君的气势。只是在姚鉴等一干老成些的臣子眼中,太子未免过于锋芒毕露了些,有欠沉稳,而普通的人,早已被年轻储君的气势震摄住了。
      
      悄悄问过下属,知道还没有润之的消息,姚鉴不禁有些忧心。本来他还以为今日盖棺仪式,润之无论如何会出现,没想到满朝衣冠似雪,独独不见恩师的身影。偏偏目今丧事未完,新皇登基又迫在眉睫,他实在是分身乏术,抽不出更多的精力去寻润之。想起日前润之在明宗榻前吐血,心中着实不太放心。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回到府中。
      
      姚鉴心事重重,换下朝服后也没回内宅,径直向书房走去。明宗命他转交润之的朱漆木匣仍放在书房案上,若是一直找不到恩师,他该拿这个匣子怎么办呢?
      
      姚鉴翻过来覆过去地端详那木匣,怎么也猜不出明宗封于匣中的是何物?若说是遗诏吧,未见皇上用印,若是寻常言语,又有何不能让人知晓呢?
      
      “老爷!”“相公!”
      
      两名女子一先一后施施然走进书房。后面那位稳重自持,略见福态,是姚鉴的元配夫人刘氏。前面那位一身湖水绿的衫裙,体态婀娜,美目流盼,笑语盈盈,是姚鉴的妾室水氏。
      
      “老爷怎么一个人在书房长吁短叹的?”水氏先走了上来,笑问道。
      
      别看她只不过是个侧室身份,却是姚鉴的贤内助,腹中颇有才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昔日她本是青楼名妓——艺名水芙蓉。姚鉴那年高中经世济国科状元,琼林宴后被一干同年拉去青楼,由此邂逅了水芙蓉,言谈间,惊觉这青楼名姝文才谈吐尽皆不在自己之下,羞惭之余也心仪不已,遂为她赎了身。润之身为座师,本来对他已有妻室,又复纳妾之事颇有微词,见过水芙蓉一次后,深怜她的才学身世,也就不再多言。而刘氏夫人温和贤良,与水氏关系甚好,刘氏管理府务,水氏则帮助姚鉴的朝政,已成了姚府的习惯。
      
      “这几日事务繁忙,没回来见你们……”姚鉴略带歉意地道,他是十分尊重这两位贤妻良妾的。
      
      “相公这说的是什么话?”刘氏温和地反驳,水芙蓉则微微一笑接道:“老爷既然在朝为官,朝务繁忙是应当的!”明眸一转又道:“只是什么事儿让老爷回家来还不停地叹气呢?”
      
      “我刚才在叹气?”姚鉴苦笑着摇摇头,“一直没功夫告诉你们,皇上驾崩那日,恩师已回京师了!”
      
      “真的?”刘氏温厚的面容上现出几分惊喜。
      
      水芙蓉却笑容微敛,玉颜微微变了色。
      
      十余年前,姚鉴刚娶了她,知道恩师徐润之对他纳妾之事有些不满,特意带她上门拜访。她本是青楼出身,那时也不过十八九岁,却已然阅人多矣。只是,虽然早知徐相爷比门生们还要年轻得多,虽然早已听过他的诸多传闻,水芙蓉还是震惊于他的年轻,以及与年纪不符的冷静威仪与儒雅雍容的气度。还从未有任何一个男子,用那种似能穿透人心的清澈的目光打量过她。他平静的眼光中没有半丝不屑,于是,姚鉴知道,这件事已得了恩师的默许。而她,接触到那清澈深邃的目光时,她,水芙蓉,身虽下贱却心高气傲的水芙蓉,生平第一次动心了。
      
      没人知道,也没人察觉,十年来,她完美地扮演着姚府的二夫人,那是她该扮演的角色,她知道徐相爷娶了有着绝代风华的“修罗将军”,她甚至还见过李华——她的出现将水芙蓉的自信与梦想都击得粉碎……
      
      漫漫十年,徐相爷的模样已在记忆中淡去,连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也已在回忆中模糊,然而,这个人,这个名字,这个感觉,却好像已经刻进了她的生命一样,令她无法忘怀。
      
      “老爷烦心,与恩师有关?”水芙蓉勉强的笑容没被书房中的另两人发现,因为他们一个在她背后,一人目光仍停驻在那木匣上。
      
      “是啊!”姚鉴叹道,目光依然没有离开那精美的朱漆描金匣。
      
      刘氏笑了笑,悄悄退了出去。朝中的事她不懂,也没必要去问,辅佐相公的事就交给水家妹子好了,至于自己,管好府中家务也就够了。
      
      “皇上遗命,令我将此匣交到恩师手上,可是我遍寻京城,也找不到恩师的踪影。”姚鉴发现书房中只余他们两人,习惯地开始向水芙蓉倾吐心事。
      
      水芙蓉柳眉稍蹙,吐字轻柔:“老爷,妾身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不是说,徐恩师他已经回到京城了?想必已经见过他才是?”
      
      姚鉴被她一问,脑中如飞般闪过润之这次出现的情形,不只是诊病和呕血,还有她与明宗之间似乎语蕴双关的话语,以及,相互了然的眼神。换作别人,他是绝不会说出来的,但是水芙蓉例外,她一直是个最好的倾听者。她会静静地聆听,并给出极有价值的建议,也绝不用担心她会将秘密泄露出去。
      
      只是,真的能说么?时至今日,他也不过是疑心而已,对皇上和恩师,又怎容他随意臆测?话已到了口边,姚鉴还是将它咽了回去。迟疑良久,这才轻描淡写地描述了一下当日的情形,隐去了诸多细节,就是这样,以水芙蓉的聪慧,姚鉴还是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了。
      
      水芙蓉也不禁感喟明宗与润之君臣情谊之深,遥想两人的风仪,黯然半晌。不一会儿,她微微疑惑地抬起头,问道:“老爷?”
      
      “什么?”姚鉴紧张起来,以为水芙蓉发现了他的隐瞒。
      
      “您不是说恩师呕血晕去?何不去探访医堂药铺,或者能查出恩师的行踪?”
      
      姚鉴的一颗心微微落了地,深深看了水芙蓉一眼,恩师说得一点不错,娶到这聪慧柔婉的女子是他的福气,不知为何,如果可以的话,他极不愿对她有所隐瞒。以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再想到这些未免有些可笑,但和他与之相敬如宾的正室夫人不同,水芙蓉——她确确实实是他的解语花。
      
      “老爷?”水芙蓉语气中带着一丝迟疑,聪敏如她自然发现了姚鉴的失常。
      
      姚鉴摇摇头,“我已命人询问过京城内与京郊所有的药坊、药铺,甚至馆驿酒楼,皆不见恩师形迹……”说至此,不禁叹了一口气。尽管朝廷情报网精准严密,却连恩师的踪影都寻不见,自己与恩师,果然还是差得太远,枉负了他的全力栽培。
      
      水芙蓉沉吟道:“老爷,恩师他身子一向不太好,您说他仅仅一车四骑赶来京城,也不可能随身带着许多药品,既到了呕血的份儿上,医药的调理是少不了的,依妾身看,还是该往药铺、药堂去找。而且,小铺子不成气候,不妨再找找大点儿的药堂药铺……”
      
      姚鉴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是说,恩师其实就藏身于药铺……”
      
      “是呀,”水芙蓉轻点螓首,“您想,以恩师而言,还有什么地方比药铺更利于静养,况且,只要事先嘱咐了掌柜的和伙计,您手下那些人又如何访得出他的下落?”
      
      “不错!”姚鉴受她一点醒,不由顿悟,是了,长安之大,要寻个藏身之处确实并非难事。“除去那些小药铺,京中最大的就是这几年新崛起的仲春堂了……”姚鉴说到此,脑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明白了,不由懊恼自己竟然如此疏忽。
      
      “待明日皇上的梓宫入陵后,我亲自去访恩师。”姚鉴决定。
      
      水芙蓉倒是怔了一怔,看着丈夫的秋水明眸中透着不解:“老爷肯定恩师在哪儿了?”
      
      姚鉴苦笑:“除了仲春堂,还有哪家药铺规模如此大,足以容得下一车四骑还不为人知呢?是我糊涂了!”抬眼见水氏柳眉微蹙,杏眼含忧,只道她担心自己,不由温言劝道:“不必担心,本相定能寻得恩师的。天也晚了,小心受凉,回房歇着吧。”
      
      水芙蓉柔柔地应了一声,明眸流转,却不离开,“老爷,您莫瞒着妾身,您忧心之事,定与这皇封的匣子相关,不只是寻不着恩师这般简单吧?”
      
      姚鉴本不擅虚言,被水氏看穿,不由赮然,垂首微咳一声,待要解释,却又难以明言,面上不由流露出为难之色来。
      
      水氏见他神色,不由垂眸低声道:“是妾身逾越了!”贝齿轻咬下唇,转身欲离开。
      
      姚鉴不及多想,脱口唤道:“芙蓉!”
      
      水芙蓉站住,回首,脸色平静:“老爷?”
      
      姚鉴手拈长髯,左右为难,迟疑半晌,还是讪讪道:“没什么!”
      
      水氏柳眉微扬,粉面含嗔,听姚鉴此言,明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虽说是夫妻,到底自己只是个人卑位轻的侧室,姚鉴竟不肯告诉她一句实话。一时之间,气往上冲,就道:“老爷既不便开看,妾身来开好了,纵有人追究,也须怪不得老爷!”
      
      水芙蓉说罢,就伸手去开那个匣子。明宗信任姚鉴,那匣子锁扣虽扣起,却未上锁,水氏只轻轻一扳,就开了锁扣,正欲掀开盖儿,只听姚鉴道:“不可!”一只大手从旁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纤掌。
      
      水芙蓉含嗔回首,只见丈夫微微摇头道:“汝开与我开又有何分别?”
      
      水芙蓉听得姚鉴温厚的声音,看着他清雍的颜面,手中感觉到他掌中的暖意,心里头咯噔一下,不由酸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这许多年来,真真有负他的一片心了。
      
      姚鉴见她眸中水色隐隐,泪光莹然,顾不得多想,只轻拍她的背,温言慰藉。他秉性沉稳,两人多年的夫妻,他又已这般年纪了,甜言蜜语自是说不出口的,然而水芙蓉既已于一语之间领悟了真情,即使他平平常常的几句安慰,竟也惹得她的泪水串珠般落了下来。
      
      姚鉴不知她究竟怎么了,只好抱着她,轻抚她的背,由她在怀中尽情一哭。
      
      一时之间,两人尽将那匣子之事忘却了……
      
      次日,明宗入葬念陵。
      
      (华制,帝崩停灵不过七日,按规矩是:七日盖棺,八日入陵,九日封陵。)
      
      盛大的入陵仪式,果然还是不见润之的身影。
      
      姚鉴身为左相,是文臣之首,主持完仪式,也不回府,只捧了那朱漆木匣,命人打轿直奔仲春堂。
      
      仲春堂掌柜的一见是当朝左丞相来到,慌忙出柜来迎,姚鉴手一摆令他免礼,单刀直入地问道:“‘布衣宰相’徐大人可曾来此?”
      
      仲春堂掌柜愣了愣,点头哈腰道:“小号哪有这福气!”
      
      姚鉴见他表情神色都不似做假,不由锁起了眉峰,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掌柜的偷眼看姚鉴,只见他手捋长须,浓眉深锁,似在沉吟,只好躬腰侍候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姚鉴终是不信自己弄错了,手一松长髯,道:“本相要亲自去看看!带路!”
      
      掌柜的心中暗暗叫苦,却不敢阻拦,只好当前引路,向后堂走去。
      
      仲春堂规模甚大,门面后头两、三进院子都是药库,掌柜和伙计们住东、四厢房,再转过一进房子,姚鉴见马厩中好几匹骏马,心中不由一动,问道:“再过去是何处?”
      
      掌柜的恭恭敬敬地答道:“再过去还有一进院子,转过去,一头是十来间客房,给病人住的,另一头是小号东家的别院。”
      
      姚鉴微一沉吟:“带本相过去瞧瞧!”
      
      掌柜的应了声:“是!”带着姚鉴转过月洞门。姚鉴只觉眼前陡然一亮,小院中假山玲珑、曲池修竹,竟是十分雅致,而那假山旁、流水边、翠竹下,正有一抺冷冷的红影俏生生地立着。
      
      “二姑娘!”掌柜的连忙见礼。
      
      只见姚鉴面露喜色,也是深深一揖:“二师姑,敢问恩师可在?”
      
      文佩闻声回首,皱眉看着他:“二哥近日情绪不佳,不见外客,相爷请回!”
      
      姚鉴忙道:“下官奉先皇的遗命,有一物必须面呈恩师!”
      
      文佩隔池看了一眼姚鉴手中的长匣,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色,语气却还是冰冷的:“待我问过他!”
      
      姚鉴恭恭谨谨地一拱手,答道:“下官在此等候!”文佩看他一眼,草草回礼,红衣飘然,自入内去了。
      
      掌柜的在旁一脸迷惑与惊喜,一时弄不清自已的东家什么时候成了“布衣宰相”徐相爷了,但是,连姚相爷都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想来定是不会错的了。
      
      文佩进得屋来,只见本该躺着养病的润之已然起身,披了件长袍,手捧着一卷书似在倚榻出神,察觉文佩进来了,放下书,对她淡淡一笑。
      
      这几日来,润之又憔悴了些,但没再发病。她处事的态度是一切如常,倘在别人眼中,她的情绪简直平静得可怕,对文佩而言,却深知她惊人的自制力下所隐藏的真正情绪。她们姊妹其实很相似,文佩以冰冷的态度来掩饰真心,而润之则以平静与微笑来隐藏真正的情绪。
      
      “二哥……”文佩的声音略有些犹疑。
      
      润之坐正了些,带着她独有的那种淡淡的、从容的微笑问道:“怎么?”
      
      文佩有些心痛,二哥连面对自己时,也不愿显露出她的真情绪来。
      
      “姚相来了,说有先皇遗物奉命转交!”
      
      “先皇?”润之略怔了一下,意识过来那指的是谁,随即起身,道:“着人请他在书房稍候,我更衣就去。”
      
      文佩点头离开。润之定了定神,取水抺了把脸,换下家居服,穿了件见客的便服。这是她为官多年养成的习惯:出见外客之前,必先整仪容,正衣冠。这才向书房走去。
      
      姚鉴已候了一会儿了,见润之进来,一时悲喜交加,顾不得朝服在身,顿时用大礼参拜了下去,“学生姚鉴,见过恩师!”
      
      润之微微苦笑,忙伸手扶住:“何必多礼!且坐吧,镜如。”
      
      二人分宾主坐定,自有仆役送上茶来。
      
      “恩师……原来仲春堂是恩师所创,”姚鉴满腔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挤出这么句话来,“果然……”
      
      润之当日在宫中与姚鉴只是匆匆一面,也无暇交谈,此际见了他,面上虽然平静,心中却也百感交集。勉强维持住唇边一缕微笑,问道:“果然什么?”
      
      姚鉴垂首答道:“先皇曾言,恩师无论到哪儿都会闯出一番事业,不甘平淡……”
      
      润之心头微微一震,沉默不语,明宗确是知她甚深,她是个无法过平凡生活的人,平静的余家庄,对李华而言,是个温暖美丽的家,对她而言,却只是她漫漫人生中一个歇脚的驿站罢了。
      
      微微摇了摇头,摆脱了心头一时涌起的伤感,润之端起茶碗,轻啜一口,缓缓道:“镜如此来,必有要事,直言无妨。”
      
      姚鉴不由讶异于她的平静。在宫中,恩师曾为皇上之死心焦气躁地呕血昏厥,为何今日竟能平静若斯?看来,他心心念念的疑虑纯是无稽了。
      
      按下从生的杂念,姚鉴起身郑重地将那朱漆描金匣捧上:“先皇遗命,请恩师亲自开看此匣。”
      
      润之微一沉吟接过,心中不禁黯然:明知国不可一日无君,然而皇上驾崩没几日,就听到他被人称为“先皇”,心中竟极是难过。
      
      她曾坚定地认为,为臣者,当为一国之臣,而非一君之臣,但是,曾几何时,自己已将对皇上的感情凌驾于国事之上了?
      
      她垂眸掩饰自己的情绪,脸色不变,心中却是一阵绞痛。
      
      “恩师?”姚鉴既奉命交上木匣,自觉也当见润之开匣方算完成任务。
      
      润之知他意思,起身将那朱漆描金匣放于案上,略一审视,开了锁扣,心中一动,不由顿了顿,问道:“匣中何物?”
      
      姚鉴暗自庆幸未曾受好奇心驱使打开木匣,泰然答道:“学生不知,只知先皇曾书一短笺,放在匣内。”
      
      润之微一点头,打开匣子,待看清匣中之物,身子不由一震,坐回椅上。
      
      文佩本隐身屏后,只因心中牵挂着润之,一直留心此间动静,察觉气氛不对,顾不得姚鉴在场,径自转到前面来,却见润之容颜苍白,怔怔地看着匣中之物。
      
      文佩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匣中只有一个卷轴,一纸短笺以及一片不知何处截下的紫绸,饶她聪明,也不禁一怔,道:“那是什么?”
      
      她虽不知,润之却已认出了匣中之物,心中溢满了难言的滋味。
      
      姚鉴虽极想知道匣中究竟有何物,想起明宗的禁令,还是退了一步,以免窥视匣中内容。
      
      润之拿起那块紫绸,认得是自己昔日断袍为誓时撕下的紫袍衣襟,没想到明宗竟将它一直保留至今。
      
      她将那一角紫绸展开抚平,只见上面添了数行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笔墨浓重,字体洒脱,正是明宗笔迹。
      
      她心头一痛,将这一小片紫袍衣襟合于掌心,缓缓展开那轴画。
      
      画中女子明眸流动,浅笑盈盈,这正是昔日明宗试她真身时所画的那幅女装像。当然,润之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这般娇媚柔婉的表情,这般的润之,只存在于明宗李均的想像之中。
      
      润之怔怔地看着画,想着皇上勾画着这样的自己时的心情,在皇上的幻想中,女装的润之是这样的,但是,但是自己却一次也没有以女子的面貌去面对过他。
      
      姚鉴正对着润之姊妹,只见她们神色有异,却见不到画的正面,只能自背面透过的光线猜出那是一幅仕女图,一时之间摸不着半分头脑。若他是个单纯耿直的人也就罢了,偏偏他并非傻子,自五年前润之离京起,他已对润之与明宗的关系存疑了许久,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想到“恩师”是名女子,更如何能明了润之与明宗之间的复杂关系?
      
      文佩见润之对着画发怔,忍不住轻唤道:“二哥!”
      
      润之惊醒过来,缓缓卷起画轴,交与文佩,伸手去取那纸短笺,却不由犹豫起来。
      
      这是怎么了?润之问自己,自十二岁起女扮男装至今,从未有如今日般的脆弱,纵是当年父母去世之时,她悲愤、痛苦、伤心,却从未有如今日般的心酸难过。
      
      皇上会留给自己什么话?
      
      “镜如,请你回避一下!”润之的声音略显低沉。
      
      文佩一惊,这是润之生平头一次,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而让人回避。
      
      她匆匆取出锁魂丹,送至润之口边,“二哥!”
      
      润之歉然一笑,早已习惯了她随时将药送到口边,也不忍拂逆了她的心意,含了药,取过了那纸素笺。
      
      那上面草草写着数行字,龙飞凤舞:“匣中之物,本欲携去,汝素矜持,料汝不愿,今璧还之!
      
      知卿前来,朕心甚慰,望善自珍重,勿令余泉下难安也。
      
      今生已杳,来世无稽,斯诚悲哉!“
      
      “斯诚悲哉!”润之喃喃而叹,微微侧过头去,一滴清泪却落在那张短笺之上,晕开了字迹。
      
      不必姚鉴说明,润之也明白那是皇上临终所书,若是平日,以皇上的自制,不会加上最后三句的感慨,他最终决定将这个匣子交到自己手上,是想最后争取一次,让自己明白他的心意吧!只是,自己早已明白了他的心意了,却还是逃避至今……
      
      知道此时一切的劝慰都是无益,尽管担心不已,文佩也只能以沉默相陪,她没看到笺上的内容,却看得到润之紧抿的唇,微微挺直的身子与下意识地捏紧那短笺的手,以及,她落下的泪。
      
      润之自来坚强而独立,极少见她伤心难过的样子,更不会在人前落泪,这一次,她却在文佩面前落泪了。纵是她这种无声而泣的样子,也有种凛然的风华,令人无法接近,文佩这时才突然明白,相似的情形,为什么明宗没喜欢上容华绝代的李华,却爱上了从未换回过女装的润之。
      
      上天什么时候才肯给这个命运多蹇的二姊以幸福?
      
      “二妹,替我送镜如走罢!”润之微显低沉的声音中含着从所未有的黯然。
      
      文佩深深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出去,将润之留给一片寂静。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024/1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