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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
小妖有个错误印象,而我一直没纠正她。她总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家聚中,那年我刚上大一、她刚升大四;又是一个我即将展开、她即将离开的时点。
她从来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她根本不记得那一回我们两个的偶遇。而我也不会将那次的偶遇叫做「初识」,因为那根本连「识」也称不上,我宁可称它为初「见」,淡淡地轻轻地,擦身而过。就像两个过马路的行人在极不起眼的时空里重叠,接着分道扬镳。不必知道对方是谁,也不必记得对方模样。
可当时,其实我已经听过小妖,仿佛对这人有些了解,了解她很优秀、了解她的感情,还有了解……不要像她一样。所以在我们两个理当交错的十字路口上,我曾以她不曾察觉的角度好奇地张望了一眼,印下最像小妖的小妖。
那是一个如常的清晨,露水在叶间打转,阳光躲在雾的后面,指挥作息的钟声还在沉睡;我又是全班第一个最早到校的学生,比应该负责开教室门的值日生还要早。望着空荡荡的教室,却进不了门,我决定干脆到操场旁的凉亭内复习等一下的英文小考。
正当我口里念念有词背诵单字,手里笔不停歇一句句分析复杂的文法,偶然一个抬头,惊得我不再如常。
我看见在爬满藤蔓的墙上,竟然出现了修长的指节!仿佛初生的枝芽般清新。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有小偷在翻墙!但在毫无心理准备下,我有点吓傻了,甚至也来不及尖叫。我只楞楞看着那枝芽一步步茂盛,指节渐渐成了有力的手腕、完整的臂膀,清晰到连浮出的血管脉动也一清二楚。
那是一个女孩子,牛仔裤、有些泥泞的靴子,从我仰望的角度看不清她的上半身,只有随着风散开飘扬的长发。她没有跳下墙的打算,随意屈起右边膝盖,两只手撑在墙头静静坐着,却用左边的靴子跟有一下没一下轻轻蹬着底下蔓生的藤蔓。
发现她应该不是小偷后,我开始好奇她在看什么。随着她凝望的方向望去,我才发现她正在看凉亭旁一排沙沙作响的枫树,一阵风来叶子又更红了些。以前我从来没注意过季节更替其实有迹可循,原来只要静静等待,就能从些微中捕捉到千变万化。于是,我见着了夏天如何在一瞬间无影无踪,秋天又如何铺天盖地斑斓。
风吹起一片叶子转啊转,转到她伸出的手心。她将枫叶小心翼翼夹进书里放回背包后,才发现半掩在亭柱后的我。那个女孩直直看着我,表情既不讶异也没打算开口的样子,可是她的唇角竟勾起一弯微微的弧度,薄薄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一句俗谚,薄唇人薄情人。
「妳是谁?」与其两个人都不说话,不如由我先开始。毕竟身为主人的我,理所当然质问偷翻墙的小偷,应该还能理直气壮吧。
「妳不知道我是谁?」她笑出声,连笑声也是薄薄的。「高一的?」
一瞬间我突然知道她是谁了,那个在校园里圈出一圈圈涟漪的人。「妳是小妖!」叶间的露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蒸发了,悠扬的晨钟一声接着一声提醒学生作息,阳光穿透濛雾粼粼洒在小妖身上。她的身影变得薄薄的,薄薄的唇、薄薄的鼻、薄薄的眉、单薄得仿佛一幅再用力些就会戳破的风景,美好但易碎。
「看来我在学妹中挺有名的。」小妖淡淡地自我调侃,她不打算解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我懂。意思是她做了离经叛道的事,人尽皆知。她低下头打量我手中的英文参考书,没来由冒出一句:「Trust thyself only, and another shall not betray thee.」
「Thomas Fuller.」我想也没想,答案脱口而出。全校只有一个英文老师会要求我们除了背诵英语谚语外,还得弄清这句话是谁说的。原来以前教她的英文老师,和我的一样。
小妖没有因为「同门」之谊而改变表情,只是可有可无点点头后,突然又问:「妳怎么解释这句话?」
「不信他人信自己,别人不会出卖你。」这是参考书上提供的制式翻译。在填鸭式的教育体制下,我已经习惯不假思索回答。
「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她从墙头站起来带起一阵风,居高临下看着我,我担心她会不小心跌下来,却只看见枫叶再次转啊转舞天。「意思是只有朋友会出卖妳的秘密,想要守着秘密就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薄薄的唇吐出薄情的话,她转身跳下墙头,消失在围墙另一端。
只有一叶红舞落我的掌心。
「沈豫。」下课后我唤住进来这个班后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她正抱着一叠收来的作业,预备走出教室。「我陪妳去交作业。」
「好啊。时间来得及还可以去福利社买饮料。」沈豫笑得眼睛几乎眯起来,小巧的鼻头停在圆圆的脸上,显得十分和气。她与姐姐沈荷一点都不像,据她自己说,她姐姐有遗传自妈妈的纤细五官,她则像爸爸,有张圆圆的脸。唯一像的大概是笑容,甜甜的仿佛出汁。
我是先听过沈荷的名字才认识沈豫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沈荷也是校长口中骄傲战绩里的其中一个名字。那时候才刚开学没多久,学校就为高一新生举办座谈会,邀请刚毕业的学姐回来指点我们这群迷途小丫头立定志向。这种场合里,联考成绩前二十名的校友自然不能少,沈荷又是该届的班联会主席,一手统筹这个活动,办得有声有色。而小妖,是当天二十名杰出校友中唯一缺席的一个。当沈荷亲昵拉着沈豫的手,而沈豫架子极大避开时,我才晓得她们是姐妹,也才晓得沈荷和小妖同班了三年。
我陪着她划过长长的走廊,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妳知道那个学姐的家人,当初是怎么发现小妖和学姐的事吗?」
沈豫先是一愣,眯起来的笑眼成为一直线:「妳怎么突然问起她?」
每当好事者绘声绘影描述小妖的故事,总会在讲到紧要关头时,转头对沈豫吆喝:「嘿,妳姐跟她同班,我说的应该八九不离十吧?」好像沈豫是一道关卡,得通过她的认可故事才能继续。沈豫的眼睛会先眯成一直线,然后笑回月儿弯弯。两肩一耸,语气很无谓:「或许喔。」不像同意也不像不同意,只是单纯不介入。
「我……」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今天早上见到小妖的事说出来。Trust thyself only, and another shall not betray thee.只有朋友会出卖妳的秘密,想要守着秘密就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今天见到小妖是秘密吗?为什么她跳下墙前要这么说?或许,有秘密的是小妖,她不想让人发现偷偷跑回校园里,只想静静缅怀单薄的过去。
沈豫看了我很久。可能是因为我的表现太犹豫不决,也或许是我根本不知道的原因。她沉默了一下才对我说:「好吧,认识妳这么久,我发现妳跟其他爱八卦的同学不一样……这么说好了,女校里两个女生很亲密其实很平常,真真假假的,大家也不会太当真。所以就算是心里不以为然,也不会搞得……」沈豫顿了一顿,像叹气:「总之小妖的事……是她的同班同学跑去向那个高二学姐的家人打小报告,所以事情就爆开了。妳怎么突然对小妖很好奇?」
这就是小妖认定「只有朋友会出卖秘密」的原因?我摇摇头,用种既含糊又轻松的态度说着:「没有啦。我只是想知道这个故事真正的版本。妳知道的嘛,这样才不会像她一样。」
自从班导说出「只是,不要像她一样」,这句话成了同学间打闹时的口头禅。沈豫也笑了,不再追问。
可是哪,导师只叮咛不要像她一样,却没说清是怎么样的「一样」,又要我们如何分辨所谓的「一样」指的是什么?是不要像她一样抿起薄情的唇;还是不要像她一样拾起带情的枫?
我以为的了解,一下子全不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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