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

作者:薄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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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


      我心头一凉,迅速后撤几步,垂首俯身跪倒在地:“微臣鲁莽,冲撞圣驾,请皇上降罪。”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待我大礼已必,才淡淡的道:“罢了,你起来吧。”
      我起身,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头也不抬,却听到一阵苍老豪迈的笑声响起:“皇上果然厉害,这小子从来就不曾这般服服帖帖的。”
      这声音好熟悉,难道是……我略一抬眼,却见到有两人跟在皇帝身后,左首那老者已年逾古稀,清癯消瘦,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捋着长长的白须向我微笑。
      我心头一暖,却不敢动,定在原处深施一礼:“边翎见过付老太师。”余光觑到右手那人紫龙冠冕,身材挺拔,微黑的面庞上桃花眼笑意浅浅,却是最不想见的越王子舒了。

      天子向慧觉禅师问了声好,便转头向老太师的淡淡的道:“听太师的话,莫非边卿家从前脾气大不相同么?”
      付太师笑而不答,旁边越王已笑出声,“驰宝马、飞金鞚,少年豪纵踏长安。皇上,边将军那时当真是神采飞扬,天下英雄莫能当。”
      我掌心密密的渗出细汗来,只盯着满地桃花流影,恭恭敬敬的道:“王爷说笑了。”
      太师忽然大踏步走到我身边,一记巴掌打在我脑门上,“小子这般老实当真奇怪。皇上你可莫被他骗了,这小子以前可是飞扬跋扈得很,昔日先皇在位时拿他也是无可奈何,呵呵,老臣还记得平党三十三年的秋天,那时这小子刚满十七吧,先皇带了他去琅宾西苑打猎,他连环十箭射了十头虎豹,闹得别人有力气没地方撒,都憋气得很,少不得跟先皇诉苦。谁知这小子这样骄狂,居然亲手把铁箭头都折了,说自己就算凭这些断箭也一样能猎得野兽,当时也没人信,没想到当晚一算计起来,果然还是他射杀最多。嘿嘿,老臣到现在也没明白这没了尖的箭怎么就这么好用,后来听简卓他们说这是什么内力劲气的,老臣也不懂,呵呵,总之从那以后,简卓那帮家伙可是乖乖听他的话。”

      付太师曾做过先皇的老师,也教导过当今天子,学识渊博为人洒脱,无论太后还是皇上都对他十分尊重。只是年纪已大,早在十多年前就已致仕还乡。想不到这次庙祭又将他请了回来。
      他与祖父相交莫逆,我们兄弟都是在他跟前读过书的,不过我少时顽劣不堪,不肯用功读书,常常气得他吹胡子瞪眼,气极了伸手便打,我哪肯乖乖就范,自然撒腿就跑,闹得整个太师府邸都是鸡飞狗跳沸反盈天。

      此刻我听他提起旧事,脸上一阵阵发热,低了头不语,只觉得连脖子火烧似烫得厉害。
      皇上嗯了一声,似乎颇感兴味:“边将军这些年谨言慎行,朕倒想象爱不出还你当年豪气的样子。”
      我躬身行礼:“皇上圣明。微臣少时无知莽撞,望皇上恕罪。”
      皇帝挥挥手,声音似有些不耐,“罢了,朕不想听这些虚头话,还不如你无知莽撞来得好。”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少顷才讷讷称罪:“皇上所言甚是,微臣这便改过来。”
      这话说得委实荒唐,越王在旁忍不住一声轻笑。
      我不敢抬头去看众人的表情,只低头一心一意去看自己在风中翻动的袍角,心中暗自叫苦。
      皇上却不睬我,转身向太师道:“太师刚才说的简卓,便是现在的西定候简卓简仲肃么?”
      太师应了声是。
      皇上沉吟片刻,忽然失笑:“听太师的话边将军似与西定候交情不浅。倒是朕疏忽了,亲政四年也还不知此事。”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我听得心中一沉。
      我与简仲肃自从当年嘉平一别便即各奔前程,他投身西关以抗羌戎,十年来所向披靡,累积军功官拜西定候,与英湛一西一北交相呼应,天下人皆衷心钦敬。我则置身庙堂,许多年浮浮沉沉,在无边宦海中漂泊,昔日骄气早已如沉水止戈磨朽殆尽,少时拼出来的稍许盛名更是烟消云散。
      皇帝虽在四年前便已亲政,但太后依旧执掌权柄,事事掣肘之下,皇上便竭力拉拢朝中重臣,久而久之朝廷上便自然分了两党,一党是以越王为首的太后拥趸,都是些庙堂上下颇有实力的人物;另一则是些渴望出人头地的年轻人,虽有才华爵位却并无实权,殷墨便是其中佼佼者了,因此上这次太后辣手屠殷氏一族,固是不满殷墨自身行为不端,与天子有了断袖私情,最重要的却还是殷氏力挺皇室正统之故。
      至于我……昔日曾蒙太后重恩,许多事明知不得已却也不得不为之。
      而仲肃却执身严正,封疆大吏更需谨慎小心,所以从来都是尽力不偏不倚。
      然而即使他如此想置身事外,即使我二人怎样相交甚厚,但想必这些年来的我种种恶行实在人神共愤,便是相隔万里也令他无法不闻不问。他曾多来信相劝,大致不过是做人要俯仰无愧天地,切莫因私废公等等。
      他当然是一片好意,然而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
      五年前我奉太后懿旨率虎啸营以平叛之名捉拿潞王之弶,此案干系重大,因此入狱殒命者不下千人,事发后举世哗然,天下清流虽不敢责难太后,对她的鹰犬却皆恨不得生啖其肉。
      数日后西定候差人送过一个紫檀木匣,内里除了一片袍角别无长物。

      仲肃便是敦厚至此,即使割袍断义,却不曾有片语相责。
      彼时正是隆冬,我攥着那片袍角,独个在屋顶上喝了一夜烈酒,吹了一夜北风。
      翌日便卧床不起,病骨支离,几乎不能熬过那个严冬。

      如今仲肃已隐为帝党中流砥柱,我虽与他再无干系,却也不愿因为自己让皇上对他有所怀疑,当下便想辩明,又觉倒有欲盖弥彰之嫌,正在两难间,却听太师温言道:“西定候的人才心肠又哪里是这小子能比得了的?就是一时服气,到了现在又哪里真有什么交情了,皇上委实高抬他了。”他顿一顿,又慢慢的道:“不过请恕老臣多句嘴,边翎这毛躁小子是老臣看着长大的,虽是这些年举止乖戾了些,做事没有章法气度,对圣意多有曲解,惹得皇上不高兴,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可是说到底,他对朝廷究竟是忠心耿耿的,心肠也是好的。虽然罪无可恕,情理尚有可原之处。再者他少年时候磨难经得多了些,两个哥哥一个神智失了清明,另一个遁入空门,如今世上再没一个说得上话的亲人,委实可怜。想边家世代忠良,到他这一代却人才凋敝,只剩下他这一条血脉,这都是老臣昔日教导无方的缘故,是以每每思之,心中均老大不安辗转难眠。”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步跨到皇上面前,双膝着地跪了下去,“老臣斗胆,边翎虽然忤逆圣意罪该万死,还是请皇上想想边老公爷,想想公主,想想他护驾之功,许他戴罪立功,老臣这里多谢陛下圣恩。”说着一个头重重叩了下去。
      我心中大震,到此时才明白老太师为何千里迢迢从定州故乡到了这祭奠大礼上。
      原来,原来是为我求情来了!

      看着那颗花白的头颅深深埋在泥土之中,我心中一阵酸一阵苦,少时光阴忽上心头。还记得自己怎样在戒尺打下的瞬间溜得老远,还记得如何折一段桂花偷偷插在他衣带之上,原来……自黄口小儿长到而立之年,我背后始终有殷殷关切的目光。
      一时热血上涌,我再顾不得许多,扑通跪在老师身后向他磕了个头,随即昂首去看皇帝,第一次直视那两道幽深的目光:“陛下,臣自知罪该万死,忤逆圣意已是死罪,连累老师清誉更是罪加一等,陛下要杀要剐,边翎毫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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