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

　　（六）

　　自那天的谈话之后，云戈再也没有见过卓磊，而云重更是不见踪影。云戈回到家里天天等他，他始终没有回来，打电话给他的警卫官，对方的回答永远是：“对不起，小姐，将军现在不方便和你联系。”云戈这才相信，云重这一次打算做得非常彻底。

　　她渐渐冷静下来。一开始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不甘心沉淀下来，心境从来没有过的澄澈：她能做什么？再见那个人一面又能如何？她是如此的无能为力，眼看着他向着结局走去，眼看着自己被宿命所俘虏，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接受：用一百八十年来哀伤，或者遗忘。

　　喻承找到她：“不如回去和小伍做以前的专栏。他取得了一些进展，你一定有兴趣。”云戈微微一笑，愈发显得一双眼睛出奇的大，分明是瘦削了。

　　小伍正要出门，见云戈站在那里，背着那个巨大的采访包，整个人比以前还要沉静。“走吧，出发了。”他笑眯眯的拍了拍车子，跟从前招呼她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云戈跑过来，轻盈的钻进车子。旧日熟悉的感觉再次回来，她靠倒，长长的舒口气。

　　他们飞离城市中心，向着南面而去。城市的边缘开始呈现破败的景象，旧城市的遗迹还没有完全抹去，新城越繁华，对比越触目惊心。而生活在这些地方的人们，也正式处在社会边缘的人们。

　　小伍把车子停在废旧的停车场前，打开后备箱，唤云戈：“过来帮手。”云戈过去，发现车子后装满了大袋大袋的食物。小伍笑了笑，解释说 ：“喻总编帮我申请了一笔小小的经费，虽然是车薪杯水，也聊胜于无。起码孩子们不用一天到晚为了些吃的打架。”云戈怔了一下，苦笑起来：“居然要报社来充当福利机构的角色。”

　　进到楼里，还是一样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小伍把食物放在大门口，告诉云戈：“他们自己会出来拿的。”见到云戈将信将疑的神色，他笑笑：“不要小看这些孩子。如果食物是够的，他们就绝对不会抢不属于自己的一份。孩子往往比成年人懂得公平。当然，我平时要是不来，他们就自己找食物，还是照样打架。”“他们还不知道抢多点食物储存下来？”云戈问。“他们很诚实。”小伍咧嘴一笑，拍了拍手，“走，带你进去见见小朋友。”

　　他自如的穿梭在楼道里，一看就知道已经非常熟悉这个地方。云戈不由汗颜，快步跟在他身后。还未走到房间门口，就听见小女孩清脆的声音：“是伍叔叔来了吗？”一边说着一边跑出来。云戈认得她正是自己前些日子来的时候受伤少年的妹妹。她弯下腰去：“小妹妹，还记不记得我？”小女孩眨巴眨巴大眼睛：“你是那个巧克力姐姐。”小伍挠挠头：“为什么我就是叔叔，你是姐姐？你真的很年轻么？”云戈大笑，眼角一撇，不知什么时候，少年已经立在他们身后，依旧单薄而倔强。

　　“告诉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住？”云戈和少年一样坐在地上，搂住女孩，轻声问。“姑妈不喜欢我们。动不动就踢乐乐，我就带着乐乐来这里。”少年简洁的回答。云戈叹息，手轻抚在女孩浓密的黑发上：“爸爸妈妈呢？”“爸爸做了手术，过了几个月就死了。妈妈不知道去哪里，他们说她跟别人走了。”少年轻描淡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而小伍的相机恰在此刻按下快门，忠实的记录了少年眼底那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和淡漠。

　　“有没有统计过，这幢楼里大概有多少个孩子？”回去的时候云戈问。“大概五六百人吧。”小伍说，“现在他们虽然不躲开，但是肯开口的还是很少。”“我明天就去社会福利署。”云戈压着嗓子说。小伍看她一眼：“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去了。去了十次都徒劳无功，他们一味推诿，难道你以为隔上十天半个月就会有奇迹？”云戈无限气馁。

　　“那么，你真的不打算做你的周于之专访了？”过了一会，小伍问。云戈牵了牵嘴角：“没有机会了。很多事情，虽然性质不同，但是结果都是一样。就好像这两个专访，都让我知道，一个记者可以做的，原来这么少。”小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一切尽在不言。

　　接下来的一周，云戈和小伍跑遍了城市的边边角角，照片拍了四五千张，文字也一气写了十几万字。虽然最后见报的只有这些心血的十分之一，但是总算感到欣慰。

　　除了采访和写稿，云戈整天坐在电脑前，开着两个窗口，一个看着专栏的点击率，而另一个，却是新闻头版。已经七天了，人们依旧沸沸扬扬的讨论着那个话题，但是还是没有他是否已经接受过身体检查的消息。她的心微微抽动，甚至不敢闭上眼睛，生怕一合眼就看见那个夜晚满屋的月光。

　　电脑叮的一声，提醒她新的电子邮件到了，她睁开眼睛，却是个不知名的人写给她的。她随手点开，只瞄了一眼就绷紧了身体，猛地扑到屏幕上：“后天下午一点三十分，第九医院东南门。”

　　完全没有头脑的一句话。

　　但是她脑子里每个细胞都在告诉她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心疯狂的跳动着：是谁？是谁来通知她？为什么这个人可以得到这个绝密信息？

　　她惊疑的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动。难道是卓磊？这个念头一起，她就迅速的否定了自己。卓磊是个过于标准的军人，他绝对不会犯跟周于之类似的错误。那么是谁呢？他的目的何在？云戈的额头渐渐冒出冷汗。

　　她感觉到危险的阴影，感觉到居心叵测的阴谋，但是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你要去，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见到他。”而另一个声音微弱的提醒她：“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轻举妄动。”

　　她坐下来，深呼吸，思考了两秒，抓起皮包冲了出去。

　　她没有敲门，径自走进喻承的办公室：“我需要你的意见。”喻承盯着电脑，头也不抬的说：“抱歉，我在等一个文件，这之前我不想进行任何谈话。”

　　云戈一愣，随即意识到有很重要的事情发生，否则素来举重若轻的喻承不会是这个态度。她顿时肃然，退出去坐在外面，隔着玻璃静静陪着喻承等待。

　　电脑发出叮叮的响声，有电话进来。喻承抬头，刹那间竟有些许的犹豫和茫然。这个时候的电话让他有种强烈的不安感。他拿起话筒，果然听见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喂，是喻总编吗？”

　　“是，我是。”

　　“我是冯秘书。楚老今天早晨心脏病发过世了。”

　　静默了数秒之后，喻承低沉的问：“那么楚老是否有份重要文件交代你发给我？”

　　“没有。”

　　他默然，嗒的挂掉电话。随着那个振臂一呼应者千万的老者也在一个清晨悄无声息的离开，那封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的公开信就这样消失了。力与力的均衡已经打破，天平朝着周于之的死亡倾斜而去。他闭上眼睛，热泪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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