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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年豆蔻·难言独上画楼西
浩大的车队行在涌着风沙的古道上,戛然停下。
快出关了。
昭君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车。
边塞的风沙如刀,割在人脸上,带出一道道血丝与川壑,洋洋得意地猎猎作响。
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斗篷,细细的绒毛曾在脸上和颈上,磨得人痒痒的,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都说南方的女儿是水做的,到底受不了塞外的苦。
可总要去适应的,努力去适应。
出了这道关门,她就不是大汉的女儿了。
她将是他族的妻。
匈奴和大汉离得好远啊。从踏出长安,一路行来,已历半数春秋。
昭君蹲下身子,丝毫不介意沙尘沾上裙摆,染上袖口。
若果能够死在这里,对她来说,也并非坏事。
只身远嫁的女儿啊,恐怕一生都再无法回到故土了。
“真好啊……”
至少这里,还是大汉。
侍女轻轻扯了扯昭君的衣角,有些局促不安,
“公主,上车吧,又该走了。”
昭君起身,遥遥望着长安的方向,不置可否。
行行重行行,纵使再不愿,路也有走完的那一天。
匈奴城,匈奴人,匈奴主。
匈奴之主斜倚在高台上,看见昭君,唇角勾出一道生硬的弧线——高傲,不屑,他对大汉的轻蔑。
“呵……什么泱泱大汉,只知用女儿来祈求所谓的安定!……总会有的,会有那么一天的!那时春后青草鲜美,战马肥壮,战士骁勇……”
他忽而站起,倒提长锋,遥指长安。
人群中起了骚动,原本安安静静垂首立在高台下的匈奴人纷纷仰起头,看着望着手中那把闪着冰凉血光的弯刀。耳畔似乎可以听见了——他们的铮铮铁蹄踏过万计枯骨,直捣未央!厮杀与鲜血,这些都可以让他们兴奋起来,乃至浑身颤抖。
昭君冷眼看着。
她立在车前。从长安一路载她走来的马儿不知为何也赤红了双眼,喷吐着湿热的气息,吹乱了她的鬓发。
昭君借着拢发的势,垂眉敛去了眸中深刻的恨意。
远嫁难为情。她离长安实在是太远了。
甘泉行宫已经碎了,河溯草原已经被占了。匈奴是悬在大汉头顶上的一把利刃,随时都有垂落的危险。
临行前,政君曾抚着她的鬓角,为她簪上火红的石榴簪,低声对她说:“昭君出塞,必成千古佳话。”
昭君哭了。
自请出塞,朝野赞她深明大义,称她巾帼英雄。
可哪怕还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她又何须如此。牺牲她一个,可以换来朝野安定;牺牲她一个,可以换来全族荣誉;牺牲她一个,可以换来千古美名。
何乐而不为?
昭君离开的时候政君没有去送她。她只是换上了朝服,端坐在凤座上,无悲亦无喜,真正成了一座泥塑。
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昭君已经走了,她设的局,她造的孽,就让她在余下的生命中一点一点沉淀,直到,永堕阿鼻。
昭君倚靠在帐外,仰望苍穹顶上的一弯明月。
这儿离天,真近。好像伸手就能触到。
迷蒙间,昭君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影子,渐渐清晰——那是一个女子。着一身水绿衣衫,站在百尺高楼上。风扬起她的裙,如凌空欲展的蝶,翩翩起舞。
薄唇微张,女子低声吟唱。唱得什么,昭君听不真切——周围的人都笑着,谈论着这首新曲绮丽的唱词。
可昭君只觉得悲哀。悲哀的真切。
一曲歌罢,桃花谢了;一支舞尽,杨柳垂了。
足尖轻点,双臂舒展,广袖迎风——纵身跃下的决绝,一如昔年初见的怦然心动。
凉风划过耳畔,昭君隐隐听到带着愕然的声音,裹杂着并不真切的复杂——
“……绿珠?……!”
梦,该醒了。
曲指轻轻扣在小几上,喑哑地响起了拍子。
朱唇轻启,歌尽桃花扇影风;翘袖折腰,舞低杨柳楼心月。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尘土。朝华不足欢,甘于秋草屏。
传于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她会和绿珠一样吗?在崇绮高楼上纵身跃下,如秋蝶折翼,在名为历史的古卷上留下哀婉惆怅的一个墨点。
可是没有,她活得很好。受了再大的屈辱,她也咬牙忍着。先后侍嫁几任单于,昭君想,她若死了,必入地狱。因为她业已满身罪孽。
她纵不惧死,可她也想活着。
远归的鸿雁飞回塞外的时候,年迈的老妪颤巍巍地拿下简信。丝绢上的字迹清秀娟丽,昭君依稀想起了出塞前的自己。
“帝崩于赵氏罗帷中”
将细绢靠近烛火,看着它慢慢被火舌吞噬干净。她干涩地笑出声。
她想问政君,若早知道刘骜是这般德行,她还会被狠心舍弃吗?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
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
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
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
一曲唱罢,她才是真正落幕了。于无梦无醒间,颠倒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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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斯:政君-汉成帝之母,王太后;绿珠-魏晋时著名美女,石崇宠妾,殉情而亡;刘骜-汉成帝。
“远嫁难为情”——出自绿珠的《明君》
“洛阳城东路”——出自宋子候的《董娇饶》
以及,我记得唐朝时石榴已经传入中国了,但汉朝的情况不太了解,就这么瞎写上石榴簪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