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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五、
君若湖中水,妾似水心花。
盼能与君长相守,莫作纷飞离雁。
“到后来,家姊便化作那棵樱树。”我道,“虽然□□灰飞烟灭,但一股执念使她魂魄未散,反而绕树不去。”
那时我才知道妍姐姐用情至深。可她只记得俊逸疏朗的真苏,却记不起那颓伏一地的枯草,也是真苏。
凤舞忽道:“那她的爱,还不够。”
我只能笑笑,“也许……不过,现在追究这些已没有意义了。”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所有的风景人物俱作尘土。只有无声无息流淌的忘川,时不时地闪现着若干片段,提醒我它们曾经在人心中的涌动,和如今风逝般的存在。
“所以啊,许多前尘往事,不是记起来就是好的。那些伤心的、遭背叛的、刻意想遗忘的,还是消逝在忘川里的好。”我不禁叹道,“正如你的回忆,也许痛苦大过幸福,那又何必?”
凤舞一呆,随即摇头道:“这个我早已想过……但我还是要把记忆寻回来。”说得斩钉截铁。
我说不过她只好飘开。正欲起身时,凤舞忽道,“你既知地府阴气大盛,樱树无法正常生长,为何还要想尽若干法子把它带到阴界来?”
“为了赎罪?”我记得当日将花树幼枝带下界时,主簿官也是这样似笑非笑地问我。他知道,我耍弄的手段既没有发泄我的怨懑,还因此断送了真苏的性命。
“……我还没到阴界来时,便听说有条忘川。那是世间所有生灵转世前皆会去遗忘记忆的场所。”我慢慢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说,“记得也好,忘记也罢,我只是让她再见他一面而已。”
这是我唯一能作到的事。
凤舞想了很久,“我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有这么一件。”
我不禁一笑,“以后我不再劝了。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寻找记忆,我等待记忆。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而我,也在此时下了决心。
那一天,我和凤舞看着樱花从轰然绽放到凋零殆尽,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
一直到,天火降临的那个夜晚。
是夜,我施法将凤舞送至人界。
六、
放走凤舞的一切我都计算得相当完美,但却忽略了一件事——郁垒是天界的大人物,阴界怎可能随随便便就放走凤舞这个筹码?
掐指算算还不到一年,凤舞就被阴差押回。
不过,去了阳界一遭的凤舞果然异于往日。我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地看她和阴差斗嘴,又是佩服、又是担心地看她毫不犹豫地受尽种种残酷责罚,却不肯再喝忘川水忘记一切。如今的凤舞光芒四射,哪里还有一丝过去的阴柔娇怯?
最后郁垒还居然追至阴间,神威凛凛,情深如斯。我在心惊胆战之余也不免震动,脑海中倏地飘过凤舞那日说的话:
“……她对他的爱,还不够。”
我怔怔掉下泪来,果然她爱的,远远不够。
凤舞看向我,“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你了。”
“那棵樱树上盘绕的执念,真的是你妍姐姐的么?”
我没有回答。
是的,妍姐姐没过多久就另择吉配出阁。她年轻貌美,又出自名门,旁人迎娶都来不及,哪还在乎她精神失常的微恙?
曾几何时,在树下等待真苏的人,换作成我。
没有什么赎罪,没有什么等待。想见真苏的,不是妍姐姐,是我。
所有的一切都是借口都是谎言,我欺骗了所有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只因为想见真苏的,是我。
“还要等下去么?”凤舞临走时小声问道。
我扬了扬嘴角,天火降世,天地阴阳再没有任何界限。从那日起,我忽然有了一个模糊的预感。只是这预感极为微弱,好比萤火一点,触之即散。可又觉得即便再等几千年,又或是真苏将我千刀万剐,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守在川边。
想通了一切后,心神豁然开朗。
“当然”。我说。
又是寻常的一日,自郁垒和藏冬大闹阴间并带走凤舞后,地府一度陷入紧张不安的气氛。我和其他人虽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却也没受多大的处罚。不过人界战乱频重,手上的差事倒是重了几分。
我随主簿官正要回忘川清点魂魄数目,一把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语调温和,而我闻之如铜钟鼓点,声声震动肺腑。
“那就是忘川么?”
我动也不动地看着那抹身影从我身边擦过,缓缓向川畔走去。心中却百味交集,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人是如此地亲近,又是如此地遥远。
鬼差如往常一样历数每个魂魄前生的罪孽,或劝或逼灌下了忘川水。
正要到他时,鬼差却在招魂簿上找不着他的名字。看来自是飘荡已久已丧失心智的游魂,又或是趁天火骤至闯入阴界的生灵。
我见状忙唤退鬼差,步步向他走近。
“你还认得我么?真苏?”
他循声慢慢抬首,一双清澈的眼中满是迷惘。
“我是纨素。林纨素。”
他向我注视许久,眉头微皱,好象要竭力从记忆里寻找出什么。可最终还是一片空白,只把头低低地垂了下去。
“那你总该还记得妍姐姐罢?”
他又摇摇头。动作间我瞥见他的颈项,赫然有着鲜红的咒符烙印。
那是生生凝固体内真气,强镇心神的符印。我身为守川人自然也习过,但象如此深入肌肤且形状巨大的咒印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时无法再问。但见他衣衫褴褛,脸色却极为平和。那样的宁静深沉,已经不再是我所认识的真苏。
“那你来忘川作什么呢?”
他没回答我的话,却指着被阴差架着的鬼魂们,神色天真,“你看他们个个大口喝干勺中的忘川水,真能一忘皆空么。”
我静静地回答,“真想忘却寻常川水也使得,不愿忘记就是连灌十勺也忆得起来。”凤舞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遗忘是假,回忆是假,只是心所想便已足够。忘川,只是一个储存回忆的容器。其他别无他用。”
他听了我的话忽而哈哈大笑,笑容如此质朴纯然,如流云飞升,再不留丝缕牵袢。
七、
他对我略一点头,返身头也不回地走远。我重又看见他眼神中的湛湛流光。千年光阴,在我与他只是一场梦魇的始终,醒后各自互道离别。
万古风月,莫不如是。
我转身向正自偷听的主簿官道,“期限到了,准我去九转莲台了罢?”
主簿官登时张大了嘴,“你……你要想清楚。守川人这个职责虽小,但也是旁人修几世也得不来的福分……”
我一口打断他的话,“当初可是约定好了的,你想毁约不成?”
“可、可是……”他欲言又止。
“没可是了,少了我这个不服管教的部下,你应该更宽心才是。”我安慰性地挥挥手,随手将腰间的令符丢进了水里。
呜咽山、叹息河、汲泪坡,奈何峰……直到九转莲台,我最后一次回望忘川,那青色的水波无止无尽。你知道那棵樱树已经不见了罢,花瓣再也不会飘落水上,再随着水势流出视线之外。又或者你知道,它根本就没有真正存在过。
我微笑着取出忘川水盛进盏里,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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