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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三、
所谓故事,通常都是偷换概念的自传。我不知道凤舞到底听出几分,我只感觉到把它一口气说完后的酣畅和快意。如果今天不说出来,这个故事会一直郁积在我的心里,生出长长的藤蔓,盘旋扭曲,其中扎出尖尖的利刺,永生永世将我困禁。
“从前,有名女子,小字纨素,幼居长安,十四岁举家迁至苏杭。……”
“娘亲极喜樱花,在苏州购置梓溪居时便是看中园内一株百年樱树。每逢春日,落英缤纷,家人树下吟诗为聚,伴月而酌,便是极风雅的乐事。”
……是旧时的记忆活过来了么?我在讲述间又仿若看见了春衫料峭,琴音流空,十七年的岁月如流水淙淙而过,任意一掬都是满手光华。
“……一到樱花怒放的几日,父亲总爱邀朋结友共赏花事。时年月夜,园里来了一位客人,姓焉不详,单咐众人唤他真苏。”
我永远记得第一眼瞥见真苏的样子。湛眼修眉,一笑唇会轻轻抿起。宽袍长袖,是如春夜青竹般俊朗清雅的人。
“此后真苏常来。”
真苏广闻博学,真苏尤擅琴箫,真苏善植花木,真苏爱穿蓝衣,真苏手指修长……真苏什么都是好的,每一件小事都令我喜欢。
可惟独真苏喜欢的,不是我。
是长房的妍姐姐,花为肌骨月为魂,如此清灵娇艳的美人儿。真苏第一眼见她的时候,便被生生夺去了魂,正如第一眼看见真苏的我。
后来我常常为真苏和妍姐姐传递信笺。那些刻骨相思的句子,妍姐姐常噙着满脸红晕唤我看。而我,总是慌得跑掉。
因为我知道,只迟一步,我的心也会裂开成一千片,碎得无法再拼凑起来。
真苏看见我的时候都含着疼爱的笑,他把我当做心爱的妹妹。纨素,这是我命全城最好的裁缝为你们姐妹裁制的湖衫……纨素,我给你带来了扬州的桂花糕……纨素,我带你去放纸鸢……
纨素纨素,只不过是他手里捧着的娃娃,吹一口气,他都心疼得怕它化散。
而妍姐姐,是他藏在心里的宝石,绝不会拿出来向人展示,是只属于他的珍贵。
于是我专注地盯着真苏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对他说,我不要做你的娃娃。真苏,我只比妍姐姐小一岁。真苏,我是爱着你的女人。
我记得真苏的眼睛突然扩散成深不可测的大海。他没有说话,可是微微颤抖的手指无意间扯断了线。纸鸢忽地腾起,飘飘荡荡地飞远,直至消失。再也不见,永远不见。
四、
“后来呢?”凤舞小声地问我。
“后来?呵呵,没后来了。”我用力拍拍有些发烫的脸,“然后他们就结婚了。然后就相敬如宾白头到老儿孙满堂了。然后就死了。”
“你知道我问的是纨素啦!”凤舞猛地推我的肩,力道十分惊人,害得我险些顺势跌进水中。
这女人,一旦认真起来果然不好对付……我抚着胸咳叹不已。幸好我隐瞒了人界尚有记川的事,不然她不把阴阳两界的通道统统踏平才怪。
“好好,别这样看我了,让我想想……后来……”
后来,自真苏和妍姐姐成亲之时的三个月内,真苏再没有独自见过我。
纨素。他还是那样笑意盈盈地唤,但眼里已有隐隐的隔阂疏离。
成亲前一个月,他甚至随父兄出外购货,再不肯回来。
他走前我还是找着了他,见他一脸无可奈何,不禁咬牙冷笑,我纨素当真就如此惹人嫌恶,连家也不敢回么?
他一字未答,只把我轻轻引至门外,凝视片刻再扣上屋门。
我知道他是为避嫌疑,也想让我忘记那日发生的一切。只是,真苏,我真能忘么?
婚礼日□□近,我喉干眼枯,心里既知那两人如一对美璧,而不甘一阵紧过一阵。风起云涌,不得平息。
终于有那么一日,我在真苏的茶盅里洒了少许曼佗罗花末。
我只是想让他在行礼时微微目眩而已,旁人只道新郎不胜酒力有所失礼,怎可能想到是我作的手脚?
笙管齐鸣之时,惟独我在庭园中徘徊不去。信步走至花园一角,却见真苏初来时教我与妍姐姐所植的紫苏锦草突地枯黄焦萎,泥土一片赤红漫涌。
我站在枯萎的锦草前悚然心惊。天色昏黄,落日熔血,群鸦凄厉叫嚣,没来由的昏悸似波涛席卷汹涌,不祥的暗流冰冷刺骨,淹窒我眼目盲黑。这时屋内炸响一声惊叫,我辨出是妍姐姐的声音,随即全身冷汗淋漓,心里却恍然明白——有大苦难来到。
后来听家奴所言,真苏正欲行礼时突然浑身灼烫,两颊青紫,昏昏仆倒在地。衣物蜕倒一地如蛇皮,其中惟有几枝焦黄草叶。
当日礼堂登时混乱不堪,人群扑嚷攒动,昏倒念佛报官请神皆而有之。长房更请来道士神婆,诵经烧香达七日之久。人果然是懦弱且残忍的生灵,只要是令自己恐惧的事物,总能不顾一切地连根拔除,连同之前被称之为美好的记忆。就象真苏曾经买给我们的衣衫玩物,尽被焚毁后余烬倒入江中,不留一丝踪迹。之后人人若无其事,仿佛真苏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惟有妍姐姐疯了。
她忘记了婚礼上发生的一切,只记得真苏随父兄置货的那天,翠柳拂衣,依依别情。柳絮晕白了真苏的眉眼,樱花烂漫盛开。
真苏执着她的手轻声安慰,十余日后即可回来。自此她便在樱树下含着笑等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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