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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前是一片黄色,那种类似于人的皮肤,又透着惨白的黄。
在他的眼前抖动。
他僵硬地转转眼珠,眼睛合不上,也没有办法再睁大,像是很久没用了。眼珠疼的像要裂开,他甚至觉得那不是眼珠了,只是两颗木头珠子,嵌在他的眼眶里。要不是他看见了那片黄色下方闪动着的黑色。
不光是眼珠,整个身体都一样僵硬,像都消失了,只剩下他的大脑在转动。他在哪儿?
他使劲瞪着眼睛,简直要把眼珠瞪出眼眶。可这样他也才刚刚辨认出眼前的一片黄色是一张纸。贴在他脸上的一片纸。他觉得有些慌,谁会无缘无故把纸贴在他脸上?那张纸,抖动着,似乎要掉了,却又没掉。
抖?怎么会抖?他看到飘动的衣角,深色,黑暗里分不清是什么颜色。像是长衫。不,袖子也很宽大,不是长衫,是什么呢,他想不出。
他在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觉得身体是自己的,有感觉,但依旧没法控制。双手平行向前,搭在冰冷的东西上——他觉得是棍子之类的,双腿几乎没有弯曲,却能跳很远。也可能是那棍子带着他的缘故。
不知道是他在跳的缘故,还是本来就有风,他能感到空气从他脸边刮过,带着呼呼的声音,还有双脚落地的声音,似乎不止他一个人。他并不觉得冷,意识到不止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还稍稍开心了些。也不能算是开心,只能说是群居动物找到同伴时的一点点安心。
可是这脚步未免也太整齐了一点,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官兵也做不到这样。他稍稍安定了的心又沉了下去。
一个人的理智和情感也是能分开的。不安,焦躁,恐惧,他僵硬的脸上表现不出来在心底也命令自己忽略,冷静地思考当下的处境。
鞋子很合适,连脚下的布料也很柔软,地上有些硌脚,像是在石子路上走。
郊外。
为什么会在郊外?他头痛欲裂,却怎么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我,甚至想不起他是谁。
他的身体依旧有规律地跳动着,面部却剧烈地抽搐起来。怎么会这样!他觉得自己的内脏也在抽搐,胃里不断涌上一股恶心感,什么也吐不出来。又好似他没有胃似的。
下雨了。他迷迷糊糊地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就像他不得不接受这不受他控制的跳动着的身体。
他以为会一直跳下去,在雨中。
雨停了,他也不跳了,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似乎转了个身。
面前的纸被撕掉了,他看见一双乌黑的眼睛,里面却没有他的倒影。一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没有一点光。
他没办法移开目光,他内心呼喊着不要看,双唇却紧闭着,张不开。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连嘴唇上也没用血色,像个死人。那人连脸颊上也没有很多肉,眼眶更是深陷下去,更像个死人。
那人似乎是笑了一下,树枝一般的手指擦过他的下眼睑,又覆上他的眼睛,似乎是要合上他的眼皮,他惊恐地想躲开,却怎么也动不了。那人放下了手,还是没有合上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闪了闪,又走了开去。
他松下一口气,又立刻提了起来。面前一排人,穿着黑色的衣服——他认出来了,是丧衣。个个睁着眼睛,看着他。
不,他们都死了,脸上泛着青光,他们没有看他。
他觉得冷了,使劲转着眼睛,他看见他的两边也都是死人。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从没喘过气。
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呼吸,应该跳动的心脏根本没有跳的。
他也是个死人。
不!不会的!他明明还或者啊,他还能想,还能动。
可是这毫无弹性的皮肤,僵硬的肌肉又是怎么回事?
他快要崩溃了,又奇怪地冷静下来。真正像个死人一样冷静。
雨没停,他跳进了一座破庙,幽暗忽闪的烛光,烛光后狰狞的武将像。这是什么武将呢,生得这般凶煞,倒像是个凶神了,他也从了没有见过。呵,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这什么武将像呢?
他的目光又转向面前的一排死人,谁都没有看他,谁都看着他。
那人坐在一旁,低着头休息衣服的样式很奇怪,像道袍,又像僧袍,手边一叠黄纸。看久了有些刺目。他明白那是什么了,符纸。
他脑子里跳出两个字,赶尸。
赶尸可是需要两个人的啊。胆子真大啊,他竟有了调笑的心思,深更半夜,荒郊野岭,死尸幽灵,正常人都好怕的吧。那人怎么会做这一行?他打量着那人,阴影里,那人的五官晦暗不清,他言情却对那人的样貌越发清晰。
那人的眼睛,幽深,望进去便不可自拔,只想溺死在那满眼的温柔里。那人说,你嫁我,可好?他痴痴地望进那双眼睛,说,好。
那人的脸又迅速消瘦下去,原本俊朗的模样不堪入目,原本温柔的眸子阴寒彻骨。那人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用软和的语调说着命令,或许是情话——你死了,也得嫁我。
他怵得惊醒,这武将庙里,那人低着头,一动不动,他不明白刚才那幻境从何而来,是幻境罢。
衣服奇怪在这里,那人的衣服像道袍,又像僧袍,却是血红一片。
更像婚袍。
他缓缓移动着自己仅能小幅移动的眼珠,看见自己的衣襟——红得要滴下血来,衬着自己青白的皮肤。烛光再昏暗,这红,却亮到了他眼底,眼前只剩下铺天盖地的一片红。
贼人将刀刺入他的腹部,血流下来,浸入面前的嫁衣,喜烛从他手上滚下,沾了血,好似被点燃了,那么亮。
那人冲进来,面上愤怒,浑身染血,一身白衣变成浴血喜袍。那人轻轻把他搂进怀里,嘴唇贴着他额角,冰冷的身子暖起来了。那人为他换上喜袍,梳了头,擦净脸,却不上妆。那人说,我的人,死了也一样好看。那人用贼人尸油写了符纸,贴着几十个贼人额头上,他的,却是那人割了胸膛,用心头血写成的。那人说,他们都给你陪葬。那人背着他翻山越岭,说,我们回家成亲好不好。那人说,等着我。
等着我,怎么等呢,他不再跳动的心疼了一下。那人依旧坐在那里。
那人动了一下。他的心也动了一下。
那人抬手便在心口刺了一刀,手指沾着血画符,走过来。
烛影晃了晃,他想,怎么也不肯承认是那人站不稳。
那人拥他入怀,轻柔地说,快到了,别急。
他努力抬眼去看那人,眼珠转成诡异的角度,心下却柔和一片,是你呀。
他想抬手轻抚那人的眉眼,他生前最爱那人的眼,却抬不起手,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回答,不急,你在便好。
那人将唇印在他发际,安然入睡。
庙外雨声似鬼哭,庙内泥塑如恶鬼,几十具尸体站成几排,围在他们周围。那人抱着他。一点也不冷。
半夜赶尸是规矩,白日不能,阳气太重,符纸作用不大,还会吓到生人;雨夜也不得赶尸,湿气重尸体易腐;月圆也不行,阴气盛,易成妖魔。
那人却是第一次也是水平唯一一次赶尸,没算准日子,这夜雨过,那夜又是月圆。
那人抱着他,坐在庙门口,庙里几排死人都贴了符纸,却未给他贴。那人悠悠地说,妖魔才好呢。月亮很圆,阴冷的月光照在门槛两人的喜袍上,铺了一地。
也算团圆。
可惜他没成妖魔,第三夜他依旧是额头贴了那人心头血,手搭在那人肩上,一跳一跳地走。
那人的身体应该是温暖的,怎么肩如此地冷。那人憔悴得厉害,若不是额前没贴那符纸,也是个死人了。
那人搂着他站在沉重的雕花大门前的时候,他生涩的眼睛直直看着那光亮的门环,太亮了,在晚上也太亮了,他觉得眼前眩晕起来,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家丁轻开一道门缝,捎带不满的话语传来,谁啊。鬼气森森的白面,毫无生气的眼睛,家丁尖叫一声。
那雕花大门挂上了白绫,飘,勾魂。
那人抱着他,站在祠堂里,一块块牌位后面一双双眼,人眼,鬼眼。那人说,我要娶他。一双双眼睛闪了一下。一双双眼睛都在说,他已经死了。
他当然已经死了,他比谁都清楚。可那人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他死了,他依旧是那人的,那人还活着,那人依旧是他的,谁也夺不走,谁都别想夺走。
那人搂着他,温热的皮肤贴紧他,说,我的。幼稚得像个护着玩具的幼童,无理又坚定。
雕花大门里容不下他们。说出去可好听了,那人娶了一个死人,一具冰冰冷的尸体,还是具男尸。一双双眼睛在雕花大门后嘲讽地笑,人眼,鬼眼。
流言如刀。
可他是个死人,那人早已练成铜皮铁骨。刀伤不了他们。
他想哭又想笑,想亲吻那人的脸,可他是个死人。
那人搂着他,躺在深深的土坑里,喜烛摇曳,衣翻红浪。
他们的洞房花烛。
那人手指轻抚他僵冷的皮肤,爱不释手,乌黑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你是我的新娘。
他动不了,只看着那人,土坑那么深,好似要挖入地狱,周围贴满了符纸,说不出的寒气。他却觉得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尸体,随那人一起沉入地狱,另一半却在高天之上与那人纠缠着,高声歌唱,灵魂从未有过的满足。生同衾,死同穴。
符纸开始落下,泥土也开始坠落。他和那人将成为黄土中的白骨。
他觉得自己的手似乎可以动了。他拥住那人,拥住自己的爱人。
真好,我们都是死人,我们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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