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朵花

　　席小箬从地里拔了两根萝卜给家里添菜，回到家门口，正有几个妇人凑在不远处说话，看见她立刻小声的交头接耳起来，飘过来的眼神多是惋惜，席小箬烦闷的甩一甩手里萝卜上带的泥。
　　前些日子官府里的人将七年前从村子里拉壮丁带走去打仗的人的生死报了回来，七年毕竟太久了，各人家中也都有亲人战死的心理准备，得知亲人是死是活的确切消息之后，更多的是多年的悬心终于落地的轻松感，因而，更多人将目光放在席家和黎家上。
　　七年前黎家的儿子一样被拉去打仗，但是和村里其他出去的人不一样，黎家的这个儿子祖坟冒青烟神仙保佑的居然立了战功，一跃成了朝廷的五品将军，同样都是出去拼死拼活，别人家难免眼红，眼红的同时，也唉声叹气的惋惜席家这个水灵灵花一样的女儿，谁不知道人都是一跃龙门就忘本，而且报信来的官爷还喜滋滋的祝贺黎老娘不日大抵可以进门个京城的官小姐儿媳妇，席小箬这个没分量的娃娃亲，恐怕要接休书了。

　　席阿爹瞧见女儿回来，嘱咐她把其中一根萝卜给黎老娘送过去。席阿娘不高兴的使劲用锅铲铲菜：“都是你成日念叨什么为人要仗义，非要箬丫头在黎家那小子出征前嫁过去，这回可好，人家攀到官小姐了，我们女儿可怎么办！还送什么萝卜，人家可是官家的亲家，稀罕你一根烂萝卜！”
　　“说说说！成天你就只会说这么一件事！”席阿爹气的又拍桌子又跺脚。

　　席黎两家交好，席小箬生下来的时候两个老爹就说好了等席小箬长大了给黎家的小子当媳妇，老黎死得早，席家一直照顾着黎家的孤儿寡母，当初黎家小子打仗去，席阿爹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将八岁的宝贝女儿在黎家小子走之前嫁了过去，为此席阿娘这么多年一直在闹，埋怨席阿爹毁了自己女儿的前程，黎老娘一直感激兼愧疚，自此两家都将席小箬当宝贝闺女的养的，本来两家担心的不过是黎小子命不好死在外头，谁承想这小子出人头地，还忘恩负义。

　　“我说怎么了！姓黎的那臭小子也不想想当初我们把女儿嫁过去给他们家安心的恩情，一发达了就干出这种天理不容的破事，他有胆子干，还怕人说不成？”席阿娘恨不得用锅铲把灶台都铲平，“当年我是怎么说的，你是仗义！别人呢？我们女儿呢？你就图你心安理得，你瞧瞧现在，我早说了等那小子有命回来再把女儿嫁过去，你非不听，现在好了！我们女儿以后还怎么嫁人！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给那家子没良心的送什么萝卜，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啊！”
　　气的席阿爹甩袖子摔门。
　　席阿娘一摔锅铲：“还吃个屁！”余光扫见席小箬还拎着两根萝卜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一把抢过一根来，冲到院子里水缸边舀水洗了一下，狠狠的嘎嘣一咬，喝席小箬，“那根你吃了，给什么姓黎的，都是白喂白眼狼！”

　　黎老娘那里也不安生，当初她男人早死，留下她和儿子相依为命，要不是席家帮衬，那日子要说多苦就有多苦，后来儿子走了，席家也是事事帮忙，还在儿子走之前将女儿嫁过来，这份情义要说不感动那绝对是畜生，偏自己那儿子怎么离家七年就变得这么不是东西，这种事也做得出。黎老娘也知道村里风言风语席小箬肯定是要接休书的，打定主意这事不能由着儿子胡来，不管怎么样，她绝对不能让儿子做出这种缺德事。
　　黎老娘想好了，将早前给席小箬做的打算过年的时候送出去的鞋袜拿出来，她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这东西好歹是自己一针一线一片心意还拿得出手，揣着就来了席家。

　　席阿娘正气鼓鼓的坐在院子里啃萝卜，一眼瞧见黎老娘一脸愧疚的就要往自家院子里钻，跳起来凶巴巴的就将人粗鲁的往外推，破口骂道：“丧天良的东西，还敢往我们家来，滚！给我滚出去！”
　　席阿娘也不管什么多年的情分了，此时只恨不得揪着黎老娘的头发踹她几脚。
　　黎老娘忙赌咒发誓要是她儿子敢休了席小箬，自己就当没生过这种孽障。席阿娘见她说的狠，也不好再闹，总归不仗义的是黎家的臭小子，人家的娘态度这样端正，又是多年的交情，席阿娘的一口恶气散了一半，仍旧瞪着眼睛：“不是我说，你们这事……这叫什么事！早说瞧不上我们家女儿，我们家也不会上赶着把女儿嫁过去，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席小箬拉住她娘顺气，生怕席阿娘一个忍不住又生猛的把黎老娘扑了。席阿娘哪会不知道女儿的意思，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人家家都不要你了，你还帮着人家！”
　　黎老娘赔笑赔了半天，送了鞋袜安慰席小箬和席阿娘，赌咒发誓几十次要是自己儿子胆敢抛弃席小箬，她就死无葬身之地。席阿娘又骂了半日，才放了她走，却不许席小箬收她的东西，讥讽道：“我们可不敢收你们这些东西，以后要是分道扬镳，再让你们诬赖我们贪图你们家荣华富贵才这么闹！”
　　黎老娘忙赔礼赔客气，等被人撵出来，才反应过来方才那话该不是挖苦自己儿子贪图京城大官家的富贵吧。自己儿子再不好，总也是自己的儿子，黎老娘心里有些不自在，可也没法子，谁叫自己的儿子这样不懂事，只盼着儿子回来的时候自己能说通他不要做这种忘本的事。

　　另一头黎家的小子黎刻日夜兼程的从京城赶回老家，一路嫌随从脚程慢扔在路上，赶到村口的时候正是正午，也只有他孤身一人。
　　久不回家，站在乡土反倒不安，黎刻深吸口气进村，此时各家不是在农田里休息就是在家中吃饭，路上没几个人，偶尔有人也是匆匆来去，或是送饭或者取东西，一路风尘仆仆又面相眼熟的黎刻几乎没有引起村子里的注意。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家门口，黎刻心中惶恐，家一点都没变，连院门都没有关，他记忆里娘应该是出入门户总是很小心的。他走到院中，四下无人，院子里堆着杂物，厨房有做饭的声音，他顺着开着的门看进去，烟熏火燎里，只有自己的娘正在炒菜。
　　黎刻面上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失落。
　　他正要叫一声娘，身后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瞬间一滞，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夹杂着迷茫：“你是谁呀，怎么随便进别人家的门？”
　　黎刻回身，看到的是一身细布衣服、眉眼如画、皱着眉的娇嗔的少女，如此纯真如此惊艳，依稀还有当初稚嫩的影子，目光所及她头上插着的那根十分眼熟的木头簪子，心中了然她是谁，忍不住上前一步，惊得少女忙往后退开两步。

　　家里的母鸡下了蛋，席阿爹让席小箬背着席阿娘偷偷给黎老娘送来一个，谁想一进门就遇到这么个人，她警惕的盯着黎刻，心想哪里跑来的奇怪的人，又想往日人说过的打家劫舍的匪徒，心道该不会是来打劫的吧，正要高声吆喝，黎刻抬手抓住她的手，惊得席小箬几乎要跳起来，黎刻才要说话，黎老娘端着一盘子热腾腾还冒着气的菜出来，一眼看到黎刻，尽管只是背影，手里的盘子掉在地上摔成七八瓣：“……儿子？”
　　黎刻一时分神，被席小箬夺手跑了，席小箬就近躲在黎老娘身后，一脸的戒备嫌弃。黎刻挪开目光，对着黎老娘跪下深深一磕头：“娘受苦了，儿子回来了。”
　　黎老娘哽咽一声，抱住儿子当场哭了个稀里哗啦。

　　黎老娘摔了菜盘子，一时间家里没菜吃，儿子一路急匆匆的回来，黎老娘心疼啊，一眼看见席小箬手里的鸡蛋：“这是？”
　　席小箬差点把鸡蛋忘了，把鸡蛋往黎老娘手里一塞：“阿爹叫我送来的。”
　　黎老娘干脆把鸡蛋炒在糙米里。
　　席小箬怯兮兮的躲着黎刻，跟在黎老娘身边，黎老娘开心，一个劲的撵她：“快出去，这里头烟大，小心熏着你。”

　　尽管分开七年，自己的儿子黎老娘还是了解的，看儿子那目不转睛盯着人家小丫头的眼神，她就知道这一对还是有希望的，可劲的把席小箬往儿子那边撵。

　　虽然生在乡下，但是席阿爹是个秀才身份，席家也是村里少有的吃穿不愁的富裕人家，席小箬从小也是两家的宝贝谁也不肯让她吃一点苦干一点活，加上本就是美人坯子，养到如今也是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小美人，惦记着她的人也不少，要不是都知道席小箬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就给了黎家，加上席阿爹的分量，就算抢都有人想把她抢回家去。

　　席小箬辈黎刻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要不……我回家吃去吧，我娘也该做好饭了。”
　　黎老娘赶紧把饭盛出来，硬拉着席小箬赶紧坐：“这都开饭了，还跑来跑去干什么。”
　　黎老娘把桌子摆在院子里头，三个人晒着太阳吃着饭，席小箬咬着筷子吃的别扭，黎老娘却像是看到了人生的曙光，一边给俩人挑着饭盆里的鸡蛋往他们碗里夹，一边对黎刻说：“这就是小箬，你还记得不？”
　　黎刻吃了口饭，点头。
　　黎老娘又笑眯眯跟席小箬道：“这是我儿子，你还记得吧？”
　　席小箬咬着筷子，摇头。
　　黎刻眼神黯了些。
　　黎老娘忙道：“你怎么能忘呢，你小时候可喜欢跟在黎刻屁~股后头跑来跑去你不记得？你嫁给他那天吹吹打打的吵的你直哭你也没记住？”

　　再怎么笨八岁上也怎么都会记事，席小箬不是不记得，只是她现在看到的人和记忆里的黎家的哥哥不一样了，再加上以往别人总拿黎刻来打趣儿她，最近又都说黎刻要休她，她对他没什么好感，咬住筷子硬说没印象。
　　黎老娘不信她真的没印象，还想再说旧事，比如黎刻跟着席阿爹读书，席小箬非要跟着一块，其实就是乱抓黎刻的纸笔捣乱；比如席小箬撕了《论语》当柴火烧着玩，被席阿爹发现烧残的纸张勃然大怒，黎刻不忍心她挨打，顶了罪名差点被席阿爹当做朽木再不教他读书……
　　黎刻却在黎老娘打算长篇大论之前开口道：“不记得我也不碍事。”
　　黎老娘眼皮一跳，心中七上八下儿子这句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打算抛弃席小箬，人家不记得他反倒更方便？

　　有在路上和黎刻照面的人想起他来，在外吆喝着这个攀龙附凤的负心人回来接老娘了，一时村间地头像是炸了锅，大家都扔了锄头、干粮，也不种地也不吃饭，乌央乌央的围观的、打抱不平的村民们将黎家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好事的告诉给席家夫妇，席阿爹和席阿娘一前一后急急赶到黎家。

　　这时候黎家的这三人正吃完了饭，席小箬跟着黎老娘收拾桌子，黎老娘却连碗筷都不让席小箬碰，黎刻把桌子往屋里搬，正不知道摆在哪，黎老娘满心愉悦的埋怨儿子添乱，撺掇席小箬去告诉他摆哪去。
　　席阿娘看到这么和谐的场面的时候，登时气不打一起来，一把将席小箬拉开：“死丫头，人家都不要你这个媳妇了，你还上赶着自己送上门！”
　　席小箬讪讪的垂下头。
　　黎老娘一见来了这些人，一惊，心道还没来得及和儿子说个清楚，万一儿子犯起浑来可怎么是好，不由手足无措。
　　席阿爹喝断席阿娘，正色对黎刻道：“有些话当面说清最好，如今你回来的刚好，我且问问你，我们两家的亲事你是当准还是不当准。”
　　黎老娘的心立刻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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