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

　　她的声音细腻而轻碎，像清澈的泉水，一丝一丝的溅下山涧，她说：“我姓洛，叫雁书。”
　　李麟酒不醉人人自醉，一时喃喃道：“洛-雁-书！”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洛雁书，洛雁书，洛雁书。”那声音近乎于呢喃，带着一种似水的柔情。
　　辽阔的高空下，他目光灼灼的注视着洛雁书，忽地一指自己的心道：“我已经把你的名字记在这里了。”
　　洛雁书不忍看他的笑脸，只抬起头来，仰望着蓝天上轻轻飘拂的白云，她这个样子，像古画轴里走出的美人，素净柔和，动人心弦，李麟任由自己的心为她沉沦，他只想这样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哪怕天荒地老，也不愿意浪费一个眨眼的时间——
　　但这世上的事大多不如人愿，一个声音的出现就可以打断李麟满腹旖旎的心思：“雁书，雁书，这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
　　是范文英在下面寻找洛雁书！洛雁书惊得跳起来，诧异道：“这寿星老儿放着好好的酒菜不吃，干嘛又跑来训我啊？”
　　李麟跟着也站了起来，他一直都在微笑：“你不用害怕，只要我陪你下去，你伯父就不会训你了。”
　　洛雁书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谢天谢地道：“你就省省心吧！只要你现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回筵席去，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你千万不要跟着掺合，我可不想吓到我伯父。”
　　“雁书，雁书，你快给我出来。”范文英发怒的声音高高传来，洛雁书着急的对着李麟挥了挥手，双足跟着一点，瞬时就跃到了对面的窗户里，李麟只见她娉婷的立在红色的窗台下，浅浅的冲着他笑了笑，紧接着她的人就不见了，只有一扇紧闭着的雕花木窗，沉寂的伫立在李麟的眼里，一刹那间，李麟的心无限失落，他怔怔的坐了下去，虚无的呆愣了半天，直到他的眼光接触到洛雁书刚刚用过的那只酒杯时，这才开怀一笑，他在灿烂的阳光下握住了那只酒杯，又万分珍惜的将它放了入自己的怀中，这才掠身而起，急速的远去了——
　　他清俊的身影刚刚消失，洛雁书便回过头去，轻声对范文英道：“伯父，他走了。”
　　范文英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老夫没有想到，他真的会来找你。”
　　洛雁书的眼中闪过一抹忧伤：“不仅他，如果不是我让管家传话给崔一醉，崔一醉肯定也会来找我的。”
　　范文英一顿时唏喏不已：“能让这两位当世奇男子动心的，也只有洛家的女儿了。”
　　洛雁书眼中的忧伤更深：“这样的动心，只不过是用来伤心而已。”
　　范文英深深的看了洛雁书一眼，睿智的眼中立即就觉察到了不忍：“雁书，你不忍心伤害他们，对吧？”
　　洛雁书平静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忍心又怎样？”
　　范文英难得的感叹道：“你跟燕雨一点也不像，你知道吗？她现在的目标是大皇子李政，而且，她已经勾住李政的心了。”
　　“什么？”洛雁书的脸色瞬时变得雪白：“这怎么可以，李政人面兽心，为人残暴，姐姐跟着他，岂不是白白往火坑里跳？”
　　范文英痛心的摇头道：“说什么都晚了，你姐姐骗得我们好苦，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所以才急着来找你，她借礼佛之名避让在崇光寺中，实则是为了接近李政，因为李政那段时间正好在崇光寺旁的西山狩猎，你想想，以你姐姐的风姿美貌，李政那等色欲攻心之人怎能抵挡，你姐姐现在已经被李政带入他的府邸了。”
　　洛雁书伤痛攻心，只觉得天翻地覆，身子晃了两晃，一下便跌坐了下去，她茫然道：“姐姐怎么这么傻？她怎么这么傻？”
　　范文英无可奈何道：“燕雨的心早就被你们洛家的仇恨给烧没了，天知道她会利用李政闹出什么大事来？”
　　洛雁书全身冰凉，她直直的盯着范文英，忽然道：“伯父，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那件事是什么，你告诉我吧？”
　　范文英重重的合上了眼睛，他挣扎了半天，最后才道：“雁书，那件事只能由燕雨来告诉你，我不能。”
　　洛雁书凄凉的一笑：“我明白了！伯父，你放心好了，我会劝姐姐回来的。”
　　范文英长身而起，他沉声道：“你和燕雨见面的话，千万不能让他人知道，否则的话，一个出事，另外一个也逃不脱，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范文英背影佝偻的走了出去，他沿着青石小径，脚步虚浮的迈着步子，前庭的说笑声隐隐传来，他莫名的觉得自己老了，是真的老了，老得都快走不动了，燕雨的冒险行径让他忧心忡忡，他木然的走着，有人来到他身边他都不知道——
　　“哎哟！范大人，你让我好找。”一个尖细的声音突兀响起，范文英惊呆了一下，等看清来人是李麟府邸的总管时，这才拱手道：“文总管，您怎么不在前头喝酒呢？”
　　那文总管回应道：“我一个做奴才的，只管伺候好我家主子，喝酒的事就犯不着了，这不，我家王爷想请范大人移步，他有事与范大人相商。”
　　范文英的心急跳了两下，李麟找他，所为何事呢？可是已经由不得他深究了，因为那文总管已经在连连催促他：“范大人，这就跟我走吧。”

　　浓密的柳荫将池塘遮得阴凉，庭园里燕子的啾啾声显得分外的清脆，李麟站在那柳枝飞舞的水桥边，神情闲散，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范文英远远就跪了下去：“下臣范文英叩见武业王。”
　　李麟抢先两步，大力的扶起他，只爽朗笑道：“范大人无需多礼。”
　　软风刮得莹白如雪的柳絮四处飘散，池塘里水声阵阵，不时有滑溜的小鱼跃起，范文英躬身站在李麟身后，忐忑不安道：“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李麟目光湛亮的望着范文英，忽然道：“范大人府上的那位表小姐——”
　　他话未说完，范文英已经诚惶诚恐的跪了下去：“下臣教导无方，下臣的侄女自小长在塞外，故而不懂礼仪，若是惊扰了王爷，下臣一定会好好责罚她。”
　　李麟知他误会了，忙又扶起他道：“范大人何出此言，雁书小姐仍是本王一生中最倾慕的女子，说什么惊扰，她若是肯日日来惊扰本王，倒是上天赐给本王最大的福分了。”
　　他这样的直率，倒大大的惊住了范文英，范文英已经隐隐猜到李麟要说什么了，事情来得这样快，他一下有些措手不及：“王爷抬爱，下臣愧不敢当。”
　　李麟犹豫了半晌，似乎在找一个适当的说辞，最后才恳切道：“本王有一桩事想求范大人——”
　　若不是李麟手快，范文英差一点又跪了下去，虽然没有跪成，可那语气已经惶恐到了极点：“下臣不敢，王爷折杀下臣也。”
　　李麟和煦一笑，郑重其事道：“不瞒范大人说，本王想成为与雁书小姐共度今生，白头偕老之人，万望范大人能够体恤我的一番心意。”
　　范文英的头嗡的一声响，好像飞进无数只蜜蜂在那里盘旋似的，他仔细的思索了一遍，好像不应该这么快啊？没头没脑的就来这一着，他本能的回答道：“下臣不敢，下臣的侄女哪有这个福气啊，王爷说笑了。”
　　李麟幽幽道：“本王绝不是信口开河之人，若不是相思无救，怎么会来找范大人呢？往后我想多见见雁书小姐，只盼范大人不要因此责罚于她，另外——”他终于说到重点了：“因为我父皇有令，所有李氏皇族，今年内都不得行迎娶之事，所以，若是有他人对雁书小姐有意，上门来求亲，还望范大人能为我挡一挡，至于雁书小姐那边，我只求我的一番深情能够打动她。”
　　范文英头大如斗，但也只能遵命：“下臣记住王爷的话了。”

　　转过这道花墙，范文英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李麟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他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正想去找洛雁书，忽地一道人影旋风般飘了过来，他只是怔了怔，脚步却忽然悬空而起，刹那间，他的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带起，有如腾云驾雾一般，飞过了树丛，飞越了池塘，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范文英忘了叫唤，只是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等身子终于稳定下来，脚也有着地的感觉时，范文英这才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双眼，这一看不打紧，他差一点翻下屋檐去，原来，原来他被人带上了屋脊——
　　身旁有清越的声音开心的响起：“范大人，你让我好找啊！”
　　一股淡薄的酒香隐隐飘来，范文英转头一看，也顾不上害怕了，只颤巍巍的跪在了瓦片之上，躬身道：“下官范文英叩见清南王。”
　　崔一醉笑容满面的扶起他，又让他稳稳当当的坐好，这才双手一拍道：“范大人无需多礼。”
　　范文英愣了愣，这词怎么这么熟啊？
　　他一个分神，崔一醉的声音旋即就响起：“范大人府上的那位表小姐——”
　　许是被风吹了的缘故，范文英的脑子一时混沌不清，这词听着也熟！
　　崔一醉却转开了话题，只郑重其事道：“不知范大人怎样看待崔某？”
　　范文英连忙叩头道：“下官不敢，王爷何等尊贵的身份，下官岂敢妄自多言。”
　　崔一醉只哈哈一笑，忽地语出惊人：“那么，若是我要我父王到范府来求亲，范大人会不会觉得崔某唐突？”
　　范文英的脑袋又是嗡嗡作响，这一次，好像飞进来无数只马蜂，他愣了愣，小心翼翼的回答道：“王爷抬爱，下官愧不敢当。”
　　崔一醉认真的打探着范文英，忽地自言自语道：“她若是喜欢我，我这样做倒是合情合理，但是现在——”他顿了顿，脸上现出一个苦恼的表情：“我是不是太过心急了？”
　　范文英在一旁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崔一醉倏地惊醒，他长叹了一口气道：“冲撞范大人了，我这就送范大人下去。”
　　又是一阵腾云驾雾，耳边风声呼呼而过，等范文英双脚着地时，崔一醉已经带他来到了筵席门外，门内谈笑风生，歌舞升平，恍如另外一个世界。

　　天刚入夜，潇潇的晚风中，一身夜行装的洛雁书已经开始行动了，她纵身飞跃，穿过重重屋脊，直扑大皇子李政的庆阳王府而去，庆阳王府占地极广，楼台亭阁不计其数，她在重重的楼宇中上下翻飞，寻找着燕雨的踪迹，庆阳王府里好像正在大摆宴席，只见正院一片灯火通明，丝竹声靡靡传来，谈笑声更是络绎不绝，她小心翼翼的猫着身子，寻找了大半天也未果，只得翻身下了花园，只盼能遇上一个仆人，挟持他们问到姐姐的行踪——
　　四下里静悄悄的，洛雁书藏身在树影中，好容易才等到一个人走过，她毫不犹豫的一剑飞了出去，架住那人的脖子道：“别动，否则我的剑就对你不客气了。”
　　淡淡的灯光自远处幽幽的透了过来，那人忽地笑了：“为什么你的剑总喜欢架在我的脖子上？”
　　洛雁书的手叫虫子咬了一口似的，唰的一声收回剑来，她恨恨道：“为什么你总是阴魂不散，我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你？”
　　那人缓缓的回过头来，一张清俊的脸上，布满了笑容，不是李麟还有谁，李麟笑道：“我在宴席上早就发现你了，下次要记住了，夜行衣得穿黑色，不能穿白色，这样才不容易被人发现。”
　　洛雁书不想与他多作纠缠，只道了一声：“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么我得识趣的离开了。”
　　李麟却挡住了她，笑呵呵道：“你要做什么，我陪你一块去。”
　　洛雁书皮笑肉不笑道：“做贼。”
　　李麟眼睛一亮：“正好我知道庆阳王府的好东西都藏在哪里，不如我带你去吧！”
　　洛雁书正要推开他，忽地一声娇笑传来，李麟神色一敛，旋即就拉住洛雁书的手，将她带入了花木深处，浓密的灌木丛遮住了他们的身影，洛雁书只露出一双眼睛微微朝外看，这一看，她的心瞬时就降到了冰点，那样一种寒冷，几乎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
　　前方忽地出现一男一女，那名女子，艳光动人，赫然就是她的姐姐燕雨，燕雨一身翩然的宫装，已然被那男子褪去大半，光滑诱人的肌肤魅惑的闪在黯淡的灯光中，勾得那男子□□横生：“宝贝，就在这里吧！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反正我大哥正喝得尽兴，正好是我们的好机会。”
　　接下来的场面，让洛雁书陌生到了极点，又羞耻到了极点，她简直不敢相信，她的姐姐居然得在她们的仇人面前承受这样的羞辱——
　　放肆的呻吟声隐隐传来，洛雁书心中怒火横生，正要一跃而起，李麟已经紧紧的抱住了她，并且捂住了她的嘴巴，着急道：“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那个男人，是我三哥。”
　　泪水自洛雁书的眼中纵横落下，嘀嗒的打湿了李麟的手掌，李麟错愕的望着她，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他心痛得胸口痉挛，只紧紧的靠在她耳边，轻声呼唤着：“雁书，雁书，雁书……”
　　她那样坚强的女子，这一刻却脆弱得如风中落叶，仿佛只要哈一口气就会离世而去，李麟真愿意付出所有的代价，以抵消她心中的伤痛，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这样伤心？
　　不远处发生的那件事终于结束了，那男人发出一阵满足的呻吟声：“卿卿真是让我神魂颠倒，我大哥好生的福气啊！”
　　燕雨脸上虽然带着媚笑，可那眼底却郁结着，仿佛化不开的冰，她催促那男人道：“我们得走了，免得大皇子生疑。”
　　徐徐刮来的晚风，本是最轻最柔的，可洛雁书却觉得那是刀子刮在她脸上，一刀一刀的，划得她头破血流，他们走后，洛雁书踉跄着奔了出来，她驻着剑，大口大口的呕吐着，直到胆汁被吐出都停不下来，李麟手足无措，只是扶着她柔弱的身体，急急道：“雁书，雁书，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洛雁书黑发披散，目光散落，她一把推开李麟，声音比冰还要冷：“你走，你要是敢跟着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李麟的心几乎要崩溃：“雁书，这是怎么了？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洛雁书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飞身而起，疯狂的离开了这个肮脏的地方，只留下沉重的疑问，彻夜的折磨着李麟的心。

　　屋顶的风越来越大，一身青衣的崔一醉施展着自己上乘轻功，姿势妙曼的朝范府掠去，他心中无限欣喜，因为他是去赴佳人之约的——
　　辰时，她在范府的西花园等着他！
　　崔一醉几乎欢喜得要叫起来，他刚刚掠到范府的屋脊，一道白色的身影旋即就急急的撞向了他，那样熟悉的风姿，崔一醉当然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
　　就在洛雁书摇摇晃晃撞向崔一醉时，她的整个人仿佛不堪重负，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一般，崔一醉快速的伸出手去，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急急问道：“你怎么了？”
　　洛雁书怔怔的望着崔一醉，底下有灯火缓缓晕了上来，正打在她的眼中，她的眼神看起来那样的忧伤，好像有冰融化其间，那样多清澈的泪水已经溢出了眼角——
　　在她的眼泪中，崔一醉的心碎成千万片，他不禁伸出手去，帮她拭去了泪水，然后才紧紧的抱住了她，低声道：“别害怕，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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