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三国

　　第二日，我又派出了一得力家丁前去探信。以前曹操教过我，心中越是焦急慌乱，脸上越是要沉着不露半分痕迹，若连自己都没有必胜的信念，又怎能让旁人相信。

　　在府学中念书的曹彰从来都不是个省事的主儿，他居然提着一杆小银枪把教书的先生从澡堂子里给赶了出来。可以想象，平日里一板正经的先生衣冠不整，斯文扫地，必定极是狼狈。府学学官把我叫去，他碍于曹操大将军的面子，只苦笑着让我把曹彰领回去了事。

　　“曹彰，怎么回事？”把曹彰带回府中后，我强压了压心头的怒火，尽量口气平和地问他。

　　“他骂我！”曹彰小嘴一瘪，气呼呼地说。

　　“他，他是谁，他是先生，是老师，教书育人本就是先生该做的。你倒好，不过骂你几句，你就可以把老师从澡堂子里赶出来。这才多大点年纪，仗着懂点武艺就可以横行霸道么。要是长大了，一言不合，是不是就要把人给捅了。平时顽劣也就罢了，怎么可以如此无法无天。我平日费劲心力教你，就是要教出个杀人放火的土匪来么？”心中实在气极，几日来，曹操夫子毫无消息，我担惊受怕，还要撑做这全家老小妇孺的主心骨，心力憔悴已极，又想到我如此辛苦，却仍不免落得为他人做嫁衣，最后他也未见得会知道我的好，一时悲上心头，声音也带了丝哽咽，“小四儿，娘实在是累了，很累了，你怎得一点也不体谅？”

　　曹彰扑通跪倒在地，抱着我的腿，“娘，娘，是小四不好，是小四不好，先生骂我是贱种，有娘生无爹教，还说爹在宛城已经死了，小四一时气不过，才会...”

　　我心里几乎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在士族中看来，曹操是宦官之后，而我卞九始终是出身倡优贱籍，他们本就不怎么瞧得起我们，不过是曹操如今位高权重，他们才表面上敬得几分。只是荀彧已严密封锁消息，也只有府中人才知道宛城战败的消息，他一个教书先生，从哪里知道的。

　　我把曹彰拉起来，“小四，是你告诉先生宛城之事么？”

　　曹彰摇摇头，“好象是玉娘告诉先生的。”

　　玉娘早年也是官家之女，获罪而入了何府为奴，后来尹夫人又嫁入曹家，就把玉娘也带了来。玉娘自幼也识文断字，很有几分才情，与府学教书的先生似乎也颇有些暗通款曲之嫌。

　　我拉住曹彰的手，说道：“小四儿，娘给你说，先生骂你是他不对，但你也有错，第一，不尊师重教，不要不服气，你的品性，当娘的怎会不知，你调皮捣蛋是家常便饭了，先生不骂曹丕只骂你，定是你惹事生非在先；第二，就算先生再不对，也不过言语侮辱，你可知道，你这把先生赤身裸体地赶了出来，他颜面尽扫，很有可能做不得府学□□，甚至一生前途就此断于你手。人必自重然后人重之，要想他们瞧得起你，用武力堵住他们嘴巴没用，你自己真正行得正坐得稳，才学武艺都出众，大家便都会尊你敬你。你大哥哥曹昂十七岁就被举了孝廉，天下谁人敢说他半分。懂了吗？”

　　曹彰歪着头想了片刻，点点头。我便让丫头把曹彰先带下去了。

　　转身让丫头把玉娘叫过来。我曾下令全府不得私传战事，偏生有人敢犯忌。府中事务大小皆决于我，所赖之前丁夫人尚在老家时这府中俗事便都是我管，这里外仆从也很熟悉。他们大都知道卞九的脾气禀性，平时待人宽厚，但是若触犯了某些底线，那就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了。

　　玉娘倒不抵赖，也承认与府学先生有情，又是个痴情女子，我叹了口气，让她自己去领二十棍家法。

　　“夫人，宫中传召，着曹府丁夫人和卞夫人入宫，轿子已经侯在府门了。”

　　这倒稀奇，命妇入宫也是常事，只是很少有把我也召入宫的。

　　入得宫中才知道，太尉杨彪的夫人和辅国将军董承的夫人也都入了宫。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天子的模样，长得瘦瘦小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不过数月不见，这少年的身形却长得很快，举手投足间也渐渐透出天子的威仪了。他亲切地招呼我们，“赐座。”过了片刻，宫女上来奉茶，仔细一看，正是数月前入宫的阿节。奉完茶后，对我微微一笑，就悄悄地站在了天子身后。

　　天子微微沉吟，才道出召我们入宫的意图。原来天子已采纳了荀彧甄选美人冲盈后宫的建议，这些天子家事本来是由太后或者一国之母的皇后主持，奈何这少年天子尚未大婚，身后也没有太后，此事又不可能事必躬亲，就需要我们这些命妇的帮忙了。

　　我们四人恭恭敬敬地接过皇帝的命旨，正要谢恩离去时，天子说道：“听闻卞夫人写得一手好簪花小楷，朕有些经书残卷，你且留得半日，替朕抄写一些。”

　　等她们离去后，天子令阿节随侍一旁，看了一眼阿节，自己也转身走开了。

　　天子一走，我便拉着阿节问她过得好不好，又问她是否伴君如虎，问长问短。阿节低声笑着，“九姨，你这样着急地问我，可让我先回答什么呢？”

　　我刮了一下阿节的鼻子，“小丫头，看来你过得不错，有什么事要九姨帮你？”

　　阿节笑着摇了摇我的胳膊：“九姨，我都没说，你就知道我有事求你了。”

　　“我不是曹府的当家主母，天子怕也不会真的要我给他抄经书吧，定是你这小丫头有事找我。”

　　“除了亡兄，就九姨和清姐最疼阿节了。阿节有事，也只有九姨和清姐肯帮我。”她俯在我的肩头，幽幽地说。想到她死去的哥哥戏志才，我的心中也一阵酸涩。我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想嫁给他。”

　　“他？你...”

　　“九姨，一开始我心底里只当他是弟弟，他和我一样从小就没人怜爱，不，我还曾经有哥哥疼，他，周围的人不过看他是块肥肉，他自小就颠沛流离，几次都差点死了，或许我们都太孤独，需要靠在一起才能暖和。”

　　“阿节，你可想过，他虽然是大汉天子，这天下却没有一寸土地姓刘，你跟了他，不一定有荣华富贵，却随时有可能为他丧命，他的母亲王美人，养大他的董太后，前朝的何太后，哪个女人不是曾经富贵至极，哪个又不是死于非命。你可想清楚啊。”

　　“九姨，我心里，他不是天子，不是汉皇，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只是阿节心里的刘协。”

　　“好，阿节，你也知道，如今我已领了天子旨意，要为他选美，这天下美人何其多，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太平常了，一定嫁给天子，就注定要与很多的女人同享一个丈夫，你可愿意？”

　　“九姨，你嫁入曹府，可有后悔？”

　　我脸色一暗，是啊，我嫁入曹府，何尝不是与多个女人共享一个丈夫，但是，我想，如果再选一次，我多半还是会愿意，我叹口气道：“阿节，我懂了，我会帮你。”

　　从宫中返回，还未到府门前，就见丫头在门口走来走去，一见到是我，丫头扑上来说道:“夫人，有将军的消息了。”

　　我快走几步，“让他到偏厅见我，丫头，悄悄去请丁夫人到偏厅。”丫头喏了一声，小跑着离去。

　　“大将军身中数箭，败走宛城，所幸夏侯将军来援，大将军现今已无大碍，如今正重整军队，围攻宛城，追击张绣。”

　　丁夫人神色稍缓，对我笑曰：“真是上天保佑啊，昂儿不知如何了？”

　　我心中松了一口气，想到曹昂，却笑不出来，转眼看向那兵丁。

　　那兵丁唯唯诺诺，看了我一眼，半响才道：“先锋曹昂据传下落不明。”

　　丁夫人一听就慌了，“下落不明，怎会下落不明，我的昂儿啊...”

　　我已明白几分，心中大恸，脸上却仍要做出平静的样子，“下去领赏吧。”

　　我扶着丁夫人，“姐姐，姐姐，你先别急，一切尚未明了，混乱激战中，一时走散了，也未可知。”在我解劝下，丁夫人方收住泪。

　　“姐姐，如今霜儿已怀有身孕，前方战事，还是先不要告诉她，免得她担心。姐姐，你说可好？”

　　丁夫人点点头，我示意善儿过来扶住丁夫人，又细细叮嘱她好生照顾丁夫人。

　　之前派出的探子陆续回报，我已知道，几乎如史书记载一般无二，绣袭击操军，杀操长子昂。我却不忍把消息据实告诉丁夫人，每每只是拖延，或许时间是治疗伤口最好的良药。

　　又过了三个月，才传来曹军大胜的消息，此时已是建安元年的年底了，得胜的消息对于还人心惶惶的朝廷来说，不啻于久旱逢甘霖啊。

　　这期间，我只要一有时间就去陪着丁夫人说笑解闷，霜儿肚里的孩子也已五个多月了，胎动得很明显，我们常取笑说她定是怀了个猴精，丁夫人看着这未来的孙子，脸上也慢慢开始有了笑容。

　　皇帝的婚事在这三个月里也自马虎不得，凡是年龄在十三岁到十七岁间的士大夫家族未出嫁的女子均需报上名来，然后由宫廷画师一一画像备选。

　　曹军就要回许都了，府中洋溢着轻松和欢快的气氛，我的心中却隐有不安，曹昂的消息到时定然瞒不住，这府中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

　　正是：
　　平安处怎堪他扰，危急时何以自处，
　　宛城伤事无可逆，许都泪犹有还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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