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美人

　　鹿角巷九曲十八弯，若不是进城就雇上了马车，还真是找不着道儿。

　　穆半白好容易把箱子倒腾下来，差点累岔了气儿。小丫头清渠在旁边偷偷瞄了半白一眼，撇撇嘴角，喃喃道：“这猫嫌狗不爱的地儿，咱们还真就把自个儿搁里头来？”

　　穆半白攒了攒劲儿，猛的把箱子拎在手里，从漠海几千里过来，就这么些行头了。不是没听见清渠发牢骚，发就发吧，打小儿跟到大的丫头子，刀子嘴豆腐心，主子落到这田地还能跟着，已经不易了，再说没人说话怪闷道。

　　含玉阁的门脸儿大，火红镶边大匾额上题了‘含玉阁’仨黄字儿，折笔藏锋，蚕头燕尾，一手隶体的好字儿。要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只瞧瞧这仨字儿的品相，这妓院还得算在有文化的里头。

　　含玉阁做的是夜里的生意，因着刚到下午，门口委着俩看门的奴才，耸眉耷拉眼儿的，一边一个，正摊在门墩子上犯困。左边那个脸颊上长痦子的，似是听到了响动，斜着眼悄悄，又扭着头朝另一边儿睡去了，看神采没搭理的意思。

　　半白两个只好自个儿进门去，刚踏过门槛子，就听见里面有吵嚷声儿，仔细一听，那声儿就好像厉害账房打算盘珠子，又快又脆。

　　“——哪个下贱蹄子做下的好事，偷偷惦记我的东西，怎么，这会儿敢做还不敢认了？当你姑奶奶是软棉花捏的，好欺负是吧？待让姑奶奶扫到了头尾，看不活剥了你的骚娘皮——”一个穿着掐丝牡丹小红袄粉绿色棉裤的娇媚女子，敞着领口的三颗扣儿，皱着眉头，叉腰在楼下大客厅里高声谩骂。

　　估摸着现下阁里的姑娘刚起来，多是在梳洗化妆换衣服，有那动作快的，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嗑瓜子看笑话，一个盘着油黑大髻的娇俏美人儿乐得不行，忙吐出一片瓜子皮儿，挑眉笑道：

　　“红袖姐姐说话笑死人了，咱们又不会吟诗作对儿，能捧着心窝子扮大家闺秀，都是躺床上让人骑的，哪个的皮子不是骚的？哈哈哈哈——”

　　一众依着栏杆的绯红翠绿都跟着笑的前仰后合。

　　那下边叉腰的红袖撤了胳膊，闻言也嘿嘿笑了，这才扶着厅里的小假山，对着油黑大髻笑骂：

　　“别在这裹乱，我可没功夫跟你扯闲篇儿，你这人，醋坛子里泡枣核，尖酸尖酸的，整个阁里头就数你最骚，搁漫地里三十里都能闻见的骚——”

　　半白愣在当场，她早听说中都人爱白话，骂人跟唱戏似的，滚水锅里捞棉花，个顶个儿都是熟套子，今儿个还是第一次亲耳听见，嘎嘣，脑子里一根弦脱了，就定在那了。

　　还是清渠机灵，一猛子扎到那骂人的红袖跟前，怯怯问道：“这位姐姐，莹阁主在吗？”

　　红袖骂的正高兴，转脸时脸上还留着笑影儿，见是个十来岁红襦蓝裙的秀美丫头，提着个箱子，后头还跟了一个褐色大斗篷披风的高个儿女子，也就是穆半白，同样提了一口箱子。看打扮行李就是从漠海那边过来的。

　　红袖将两人打量个遍，冷笑一声瞪着门口，原来那个长痦子的门子正在探头探脑。这门子一看就是痞赖货，刚刚不乐意引路，躲旮旯里装死，就指着半白她们来找红袖带路的。红袖一看就是个精明人物，能品不出来这里面的道道，她一起来就丢了东西，心里正搓着火，见那门子还敢回头觑，自然不愿轻饶了，狠狠朝他啐了一口，骂道：

　　“贼眉鼠眼的孬种，偷奸耍懒倒是在行！活该一辈子做乌龟。”半白暗赞红袖有水平，骂人都骂的一语双关，这些妓院门口守门子的，可不就是被称做龟公的。

　　楼上的那个油黑大髻的美人儿见状，拍了拍吃瓜子的玉手，挑高了眉毛，对着后面的长廊喊道：

　　“出来个能喘气儿的，楼下有姊妹要找莹妈妈。”

　　立时有丫头咯咯噔噔的下了楼，接了两个远道而来的姑娘去后院找莹妈妈。

　　进了后院，穆半白终于掀开头上的斗篷，长长地吸一腔子空气。院子与漠海大不同，是正经的园林小品，虽已是刚入冬不久，各处还是青藤红花，小桥流水，空气也比北边湿润的多，初初来到这样花明柳绿的好去处，清渠提溜着眼珠子乱窜，这也好看，那也好瞧，都不知道看哪儿好了。

　　莹妈妈出来的很快，圆髻金簪，肤白貌美的，半白悄悄认了，还是自己印象里的那个摸样，都说侄女儿仿姑姑，半白打小儿都知道这个姑姑是美人，自己愣是一丁点儿不仿，长到十五岁也只长的勉强清秀，女大十八变是指望不上了，再对比年近不惑依旧美艳的姑姑，可见好竹也有出歹笋的时候。

　　不等穆半白行礼，穆清莹一把抱住了，贴心贴肺的哭诉。

　　“我日也盼夜也盼的，终于平安来到家了，我的亲侄女儿，按理儿姑妈该去接你，都是让这一摊子绊了脚，你瞅瞅，操持一大家子，个个滚刀肉似地，离了一天都要命，半白，你不会怪姑妈吧？”

　　穆半白满眼泪花，她父亲原本是漠海的总兵，眼下被党争牵连下了死监，连半白也被判入贱藉，这都被拉到娼寮里了，幸好是她这个恰做了鸨母的姑妈得了消息，也不知花了多少金银，才把半白买到中都来。要不是姑妈费心巴力的赎她，半白早成了最下贱的妓女，死了也不一定。

　　“现下半白还能活的好好的，都是托了姑妈的福气，能跟在姑妈跟前是半白的造化，半白怎么能怪您？我都想好了，日后半白长长久久的服侍您，一辈子不离您的身边。”半白泪眼汪汪的瞅着莹妈妈，真诚的恨不得把心肝儿挖了捧出来。

　　莹妈妈一阵心疼，啪嗒啪嗒的泪珠儿直掉，脸上还强撑着笑脸，唏嘘道：“莫说傻话，姑妈做的是什么营生，你若是一辈子跟了我，那是糟践自己。也是咱们穆家女儿的命不好，当初我从漠海嫁到京城，花堂都没拜就被打进牢里，糊里糊涂的入了贱藉，现在你爹又冷不丁的牵连祸事，连你也累上了，想想都觉得老天爷是成心的，怎么什么背字儿都能让咱们赶上？”

　　穆半白不是个爱伤感的妞，心境开阔，性子温醇，除了父亲入狱，她这一辈子真是没有红眼睛的时候，此时见莹妈妈哭得伤心，急忙忍着心里的难受，破涕而笑，劝道：“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前面咱们把罪受完了，后面就该咱们享福了，往后日子长着呢，算卦的都说我耳垂厚鼻头肉，是难得的福相，指不定哪天就遇到了贵人，一句话就能把我爹放出来，是不是？”

　　一句话把莹妈妈也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半白的小鼻头，笑道：“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尽会给人吃宽心丸。”

　　姑侄二人说了一会子话，正要给半白安排住的地方。老远就听见女人叽叽喳喳的聒噪，这么一路吵闹着嚷嚷着就冲过来了，一眼瞧去，为首的那个正是刚刚立在大厅里骂人的红袖。

　　此时，红袖手里掐着一个丫鬟的手臂，风风火火的硬扯了过来，那丫鬟一路哭闹，鬓发衣裳都乱了，后面跟着一群看笑话的，都掩着嘴乐，得空就狠狠推搡那丫鬟一下。

　　一进客厅，红袖就将那丫鬟搡进来，怒气冲冲的嚷道：

　　“妈妈您可要为我做主。您说这都是什么糟心事，今儿我一起来，发现丢了一副耳坠子，正满堂子吆喝着找，没想到这小贱蹄子戴着我的耳坠子就出来了，妈妈，您说天底下怎么就有这般做贼的，偷了我的东西不但不躲着，这还明晃晃的打我的脸呢！妈妈，都知道我是个没成算的，可也不能这么埋汰我不是，您可得好好断一断，横竖要让她给我个交代！”说着，手里还气赳赳的晃着一副翡翠镶金耳坠。

　　那丫头显然也不是个吃素的，猛一下挣开红袖的手，堆在地上大声哭道：“又不是没见过东西，谁稀罕她的一副坠子？这明明是我们姑娘不要了，方赏我的，怎么转眼就成了她的，妈妈，奴婢决没干那没出息的事儿，您可得为奴婢做主啊！”

　　穆半白见刚进门就有这样一出官司，只好拉着清渠远远的瞅着，并不近前，她瞅着那个红袖虽说看着难缠，也是爽朗性儿，她还挺喜欢。

　　莹妈妈显是经了太多这样事儿，坐在榻上，黑沉着脸一言不发。底下几个一看这个形容，也都不敢吱声了。这时，门外来了个腰肢纤细，容貌明艳照人的女子，傲慢的挤身过来，对着红袖哼哼冷笑两声，尖声道：

　　“红袖姐姐好本事，丢了东西要来发作我的丫头，平日里指鸡骂狗也就算了，如今却是打到我脸上来了，你当我是泥捏的还是怎的？稻田里的稗子，你算是哪根苗？”话毕，啐的一口吐到了红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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