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章

　　春去夏来，原本温柔的阳光变得热烈奔放，穿过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叶间洒下来，落了一地碎金。学子们走了一批又一批，夏日的光景却是年又一年。当阳光染上橘黄的时候，杜子奋抬起头，讲台上的老师低头翻着资料，同学中偶有几位在打盹，更多的是在纸上奋笔疾书。没有人注意到这普通的傍晚时分。

　　今天是补课的最后一天，明天开始就是暑假了。潜藏在这最后一节课安静之下的，是年轻人蠢蠢伺动的心，就等着班主任的那一声“放假”。

　　杜子奋当然也盼望暑假，可真到了这一刻，反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总觉得等待假期的日子远比假期本身来得让人有动力。人们都渴望工作后的休憩，却没法渴望休憩后的工作。绕来绕去，其实都是庸人自扰。

　　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康元却仍在不紧不慢的整理着资料和书籍。他难得走得这么晚，杜子奋抱着书包坐在旁边的课桌上等他。

　　校园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西斜的阳光把所有物事的影子拉得又淡又长，合着夕阳独特的黄昏旧影，淡淡的离愁萦绕在空寂的校园。杜子奋想起早一个多月前又哭又笑离开的那些高三前辈们，忽然就有了一点不舍。

　　他一向开朗乐观，很少有什么负面情绪。也许是因为这时的校园太空，也许是因为周遭太安静，他心里涩涩的，不知怎么就记起有人说过，人一生能看到最美的夕阳，一定是在放学后的校园。

　　“好了，走吧。”康元的声音打断了杜子奋难得的伤春悲秋。

　　杜子奋应了一声，跟康元并肩走出了教室。一时之间两人没有交谈，杜子奋没觉尴尬，反而觉得跟康元之间有种无形的默契。两人家不同向，平时并不一起走。今天自己留下来没有说是在等康元，康元也没有问。这样挺好，如果康元问起，杜子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血来潮就想要一起走。

　　两人只能一起走短短的一段下坡路，出了校门就各分东西。杜子奋想了想觉得应该还是要说些什么，于是问：“暑假有什么计划吗？”

　　“看书，复习。”几乎没任何时间差，康元马上回答了他的问题。看来他以往每个假期都是如此，毫无改变，所以连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

　　“……”杜子奋再次无语，心里却浮上些疑惑，跟康元同桌一年，他感觉康元并非那种只会读书的书呆，也不见得对读书那么执着，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康元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读书？

　　想着，杜子奋不禁提议：“要不，我去找你吧。”说完后，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有点紧张起来，忍不住补充道：“暑假这么长，一直窝在家也怪没意思吧。”

　　康元的步子缓了一缓，也许是在考虑，隔了一会儿才“嗯”了声。

　　两人走到校门就分开了，康元要去下一个街口的公交站搭车，杜子奋习惯踩自行车。晚霞中，学校周边依然车水马龙，放假的学生、下班的成人、提着菜的老人，再热闹，也终归是为了走向最后的离散。

　　杜子奋停下车，转身朝康元离去的方向张望，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已然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那个说校园夕阳最美的人，一定是因为，风流云散前最后一次的回望，总在这样的黄昏下。

　　康元家的地址在一片中高档小区中，证明他家条件不错。明明手机里存着康元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可决定来的时候，杜子奋还是把那张留有康元笔迹的纸从《三国演义》里拿出了。

　　对着纸上康元的字迹，杜子奋确定自己找对了地方。可忽然又意识到，其实自己应该先打个电话过来，万一对方不在家或者今天不方便呢。

　　可当他决定今天来找康元的时候，他脑子根本就没想那许多，只剩下隐隐的期待。

　　康元家在二楼，站在楼下能看到他家露台中有不少盆栽，盛夏时节正是郁郁葱葱，百花齐放的时候，看着很是喜人。窗帘都拉着，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家。

　　考虑一番，杜子奋拿出手机拨通了康元家的电话。“嘟——嘟——”，电话声音在杜子奋听来显得有些漫长，但实际只响了两声就被接通，那边传来了一个相当柔和温暖的女声“喂？”

　　烈日当空，杜子奋握着手机的掌心出了薄薄一层汗，接电话的明显是康元的妈妈：“阿姨你好……”顿了顿，杜子奋才继续说道，“我是康元的同学，请问他在家吗？”

　　说完后电话那边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弄得杜子奋越来越忐忑，难道自己说了什么不礼貌的话？就在几乎想道歉的时候，听筒里再次传来了康妈妈的声音，不同的是，这次康妈妈的语气明显变得很高兴，杜子奋甚至觉得这种高兴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兴奋。“在、在的，元元在楼上，你先进来坐，外面天热。”

　　电话被掐断了，楼下的电子门紧跟着想起锁开的声音。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导致杜子奋脑子有点当机，本来还以为是自己言语有什么不妥，结果康妈妈似乎挺…高兴？

　　等等……元…元？噗！杜子奋忍不住好笑，圆圆、圆圆……

　　二楼康元家的大门早已经打开，杜子奋秉持着礼貌的原则，说一声打扰了才踏进去。

　　康元家的房子是小复式型，一楼是起居室餐厅厨房，二楼才是卧室书房。进来并没有看见康元，但是一位穿着居家服的中年妇人从厨房走了出来，手上还端着一个剔透的玻璃果盘。

　　杜子奋立马迎上去接过了康妈妈手中的果盘，“阿姨不用这么客气，没先打个电话就直接过来了真不好意思。”

　　杜子奋家境不错，父母亲戚朋友相当多，所以对于人情往来，特别是讨长辈的欢心他其实深有经验，一开始的紧张是因为对方是康元的家长，毕竟康元本身就够“高贵冷艳”了。

　　康妈妈四十岁上下，虽然身着的是家居服，但也掩不住通身温柔优雅的气质，看得出有良好的教养以及健康的保养。

　　即便如此，康妈妈表现出的热情还是让杜子奋摸不着头脑，以往去过的人家即使再好客，给杜子奋的感觉也决不是康妈妈这样。

　　等康元在楼上出现，杜子奋望进他平静的眼底时，所有的疑问都消失了，剩下的是无波无谰的平和以及重逢后淡淡的欣悦。

　　康元把杜子奋带到自己的房间，康妈妈端上饮料之后就体贴的走出房间带上了门。这是杜子奋第一次这么认真观察一个人的房间，也不怕显得不礼貌，对于康元的任何，杜子奋都相当有探究欲。

　　康元的房间不大也不小，整体风格比较简洁，除了桌上堆放了一些书籍外，其他地方都收拾得很利落，却不像有洁癖的人那样一丝不苟。让杜子奋感兴趣还有房间里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他真有这么喜欢看书？

　　康元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杜子奋“露骨”的打量，等对方把视线转回到这边的时候，将桌上的饮料往前推了推。杜子奋也不客气，天气热，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才放下杯子。桌子上还摊着没做完的暑假习题，杜子奋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假期中’做作业的呢。”他把“假期中”刻意加重。不出所料，就听康元问道：“不假期中做什么时候做？”

　　杜子奋哈哈大笑：“当然是开学前一天啊！”

　　“……”康元接不上话，隔了一会儿才道：“也没别的事做。”

　　康元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没有无可奈何也没有自怨自艾，不过是在陈述事实。可杜子奋听着，却感到了微微的揪心。

　　这个人的人生也未免太单调，十七八岁的年纪，难道没有一个朋友约他出去玩？难道没有其他爱好，游戏K歌什么都好。也或者，喜欢上某个人，陷入青涩懵懂庸人自扰的烦恼……

　　杜子奋知道自己的思维有点钻牛角尖，毕竟当事人都不甚在意，自己又瞎操心个什么劲？可总有些时候，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去忧虑也许根本就莫须有的烦恼？也就在这一刻，杜子奋察觉了自己已然偏离正轨的心思。他没有深究，因为自己还太年轻，也因为郑重，不愿意头脑发热一时冲动下做出错误的判断。

　　康妈妈热情的留杜子奋吃了晚饭，杜子奋也见着了下班回家的康爸爸，一位成功的中年男士，谈吐儒雅又不失风趣，跟康元的沉默寡言成了鲜明对比，要不是康爸康妈对自家儿子隐隐流露出的宠溺，杜子奋简直怀疑康元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了。

　　饭后康妈妈让康元出去走走，别成天窝在家里，顺便也送送朋友。两人出得门来，晚风轻柔，夜色凉爽。杜子奋突然唤道：“元元。”

　　康元一愣，罕见的从面无表情到面色纠结最后无奈的解释：“这是我小名。”

　　杜子奋心里可乐，表面故意装出一副疑惑的神情：“元元、圆圆，你一点都不圆啊，这么瘦，还是说你小时候很胖？”康元知道对方在打趣自己，索性不开口了。

　　这天上车后，看着康元站在公交站的身影，杜子奋默默在心里念道：晚安了，圆圆。嘴角抑制不住的勾起了弧度。

　　如果有一天我喜欢上一个人，我一定不要走得匆促，因为我希望走到最后……

　　虽然康妈妈一再要求杜子奋有空多到康家去玩，但之后的假期再没了机会，因为没多久杜子奋就被爸妈提着回老家看望老爷子去了。

　　等到两人再见面时，都是准毕业的高三生了。一进入高三，紧张的学习氛围更为明显了，平时看着怎么爱玩爱闹，真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天之骄子们个个都不马虎。

　　康元仍然稳居第一，杜子奋仗着脑子不差，也基本保持在中上水准。虽然学习很辛苦，但对两人来说压力却并不是特别大。经过了一个暑假，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好一些了，就连班上的同学也都知道了他们关系不错。

　　到了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杜子奋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下康元以后的打算，于是找了一个时间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有想好读什么大学了吗？”
　　康元想了下道：“昨天老师有跟我提Z大报送名额的事，我可能会去Z大。”

　　杜子奋挑了挑眉，作为市重点中学，每年会有一些一类大学的报送名额一点也不稀奇，但他想知道的，包括康元更以后的计划。

　　“大学之后呢？”

　　这次康元并没有思考，直接回答道：“考研，然后留校任教。”顿了顿，望了杜子奋一眼才继续道：“我不擅长人际交往，大学教书是个比较好的选择。”

　　杜子奋抿着嘴偷笑，心想你还知道自己情商低啊。面上却不动声色做思考状：“嗯——Z大不错，要不……我也报Z大好了？”

　　康元不疑有他，听杜子奋说要同读Z大，眼睛亮了亮，嘴角也不禁弯了弯：“嗯。”接着又补充一句：“一起加油。”

　　看着康元的笑容，杜子奋心中苦笑，真是完了完了，这是要把“错误”进行到底的节奏啊！

　　在这一个学期平静的生活中，杜子奋其实一直都在思考。虽然平时他总是大咧咧，但在重要时刻，他却异常心细而慎重。

　　十七八岁，正是初心萌动，容易动心的年纪。而他很清楚，在康元之前，自己并没有喜欢同性的倾向。对康元的这种异常感情，也许是因为自己放了太多心思去关注这个人，因为过度，所以偏离。

　　这条路非常难走，而自己太年轻，年轻到没资本去承担这份感情导致的结果，也因为年轻，要“矫正”，其实并非那么困难。

　　这是人生的分水岭，如果他选择远离对方，毫不怀疑，四年的大学生涯，还有踏入社会后现实的洗礼，终会让自己恢复“正常”，甚至回想起这一段时，能会心一笑曾经少不更事的“错觉”。

　　可那又如何呢？他从来自负，缘分让他有了这样的“错觉”，不妨便把这“错觉”坐实了罢！

　　杜子奋啊杜子奋，你可真是自己把自己掰弯了！

《剑·舞·狂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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