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记忆

　　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至今仍震撼着我的灵魂。
　　七八岁时，在乡下外婆家。正遇农忙，一大家子人围了蒲蓝搓包谷，我在旁边跑前跑后玩，看见老母鸡带了小鸡偷偷地啄食玉米，我打小就知道粮食金贵，便赶，结果我进鸡退，我退鸡进，疲惫极了，我便顺手捡了一颗玉米——就一粒，——投向那鸽般大小的鸡，不偏不倚，正中鸡头，只见那鸡腿儿一软，倒在地上蹬了蹬腿儿，死了。
　　我大哭，不知是被这情景吓的，还是为了逃避大人们的责骂。外婆倒好，安慰我说：“鸡儿命。”似乎是鸡命如此，怪不得我的。
　　然而此事于心，如影随形。一粒玉米，一投手，一个生命就此终结。打狗被狗咬了，惹猫被猫抓了，虽遭报应，受了伤害，心理上毕竟会觉得一报还一报，留不下多少歉疚，然而这件事，无人之尤﹑鸡之怨，但于心灵，难以宁息。我知道，人活于世，一举手，一投足，都会给他人带来影响﹑甚或伤害，我们必须慎对自己的举动，以至言语。
　　十多年后，大约是在大四的时候，夏日回家。那天中午，父亲午休，我在旁边沙发上看书。一只苍蝇上窜下跳，嗡嗡作响。父亲血压高，正入眠，我心刚定，由不得如次放肆，便拿了蝇拍，锁定目标，只“啪“的一下，那厮便毙命于拍下，肝脑涂地。除“四害”，我从来就没有多虑，然而那一瞬，我的灵魂再一次受到了震撼，我只觉得，那一拍，是拍在我的身上，我的灵魂上。那一瞬，我醍醐灌顶，懂得了佛家为蝼蚁蹑手蹑脚﹑为飞蛾义作纱罩的苦心：救人一命，未必不是在救自己。
　　然而，那只是一只苍蝇，一只不只带给人龌龊还带给人不安的苍蝇，正应了奶奶﹑外婆常说的报应，谁都会这么安慰自己，我就只能按我们的思维，想那生命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告诫自己，人生在世，莫如蚊似蝇，吸人血，害人命，小心那高悬空中﹑随时会落下的蝇拍。
　　转眼过了十来年，那时住在西安的一所学校里，女儿八九岁了，好养兔。那兔儿，身儿白，性儿温，眼儿活，手儿勤，喂它食物，双手抱了，津津的食，此举又如作揖，是很懂得感恩的尤物。
　　女儿的至爱，妻子自然也是关怀备至，悉心照料。一日，上班前给它洗了澡，不料下班后，发现它已经亡故。秋日天寒，加上它前一天拉稀，天灾人祸，那小东西如何撑得住!我们有多少人，为了爱，给被爱者带来了灭顶之灾。
　　然而更让我震惊的，是后来发生的事。
　　女儿放学回来，知了噩耗，茶饭不思。我们没有料到，小小年级，竟会如此多愁善感。在大人们眼里，那只不过是一只兔子，在这个世上，随便死几个人，灭几十条命，若非亲人，有几人会悲天悯人？所以，我们也是很平淡地告诉了她结果。看着女儿的悲伤，我突然懂得了儒家所言，人之初，性本善。
　　痛定之后，女儿问：“把兔儿怎么处理了？”妻说,连同兔窝一起扔到垃圾桶里了。女儿扔下一句“怎么可以这样？”便急匆匆跑出去了。她将兔尸寻了回来：“我们得给它寻个好地方，把它埋了。”最后，在我和妻的陪伴下，女儿把兔埋在了楼下那棵雪松下。看着她用自己的枕巾包裹了兔儿，并在旁边认真地放好两根兔儿最爱吃的胡萝卜，然后轻轻地用土覆盖上，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抬起头来，夕阳正红，天地一片绚烂，在这一片绯红中，我得灵魂又一次受到了洗礼。
　　我不知道，素来爱洁净的女儿，是如何在那平日里深恶痛绝的垃圾里寻找兔的，但我由此明白了，大人未必就可以来教育孩子，孩子未必就不懂得爱；充满爱心的人，无论种族﹑年龄﹑性别，都是值得尊敬和敬仰的；爱让生命充满了人性的光辉，让生命得以升华。
　　也许大家都知道生命的脆弱，但有多少人明白，只有充满善和爱的人生，才是充实的？又有多少人懂得，善待生命才能拯救人类自身？

　　2007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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