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郎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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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源乡离钟家的庄子所在的上源乡只隔了一条河道，两家遥遥相望，仅隔了二里多的路程。

　　下源乡庄家的庄子内，庄四郎满面羞愧，垂首坐在自家妹子面前，一脸的赫然。庄六娘的房内没有外人，只有亲近的喜儿陪着她。此刻这名女子相比起兄长，倒是满脸的坦然，语气平静地道：“哥哥不必如此，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秘密是能永远瞒下去的，咱们利用了钟家二郎的事儿，他迟早会知道。再说了，现在还不定被他瞧出端倪，咱们就自己先慌了神，可还怎么使得。”

　　庄六娘平静的声音宽慰了庄四郎，他小心抬起头看了妹子一眼，见她仍旧是那样的镇定，心里也感觉找到了主心骨。这个虽身无长才，却极为心疼妹子的年轻人松了一口气，叹声道：“钟二郎的性子阴晴不定的，让人摸不准。他现下正往这边赶，我真怕他在这大闹一场。这庄子里的人咱们还没来得及全换上自己人，要是有什么话流传回去……哎，六娘，都是我拖累你。”

　　庄六娘微笑着摇摇头，望着自己的兄长柔柔地道：“你我出生的家中，对你我而言，直如龙潭虎穴；这些年来，若不是哥哥扶我助我，我早就连皮带骨被人吃干抹净了。人之一字，便是要相互帮着扶着。哥哥，以后切莫这般说。”

　　庄六娘温柔中的声音中带着令人安心的坚定，不说庄四郎，就连站在边上原本小脸煞白的喜儿都安心了下来。俩个人四只眼睛，齐齐望着庄六娘，这女子扭头看向窗外，淡然地说道：“外人看来，钟家二郎骄狂任性，乃钟家这一辈最得宠的一个。但依我所见，不过是烈火烹油……他抹下脸面在钟家、在蕲州城闹了那么多次，不惜背上了‘浑二郎’这样的名头；这样的人，岂是个简简单单的纨绔子？我们这样的人家，大院里都像个修罗场一样了。钟家那样的人家，还会好到哪儿去？钟二郎是个清醒人，是能坐下来谈的。而什么事只要能坐下来谈，就有解决的可能。”

　　又说另一边儿，钟源刚上车那会，是极为恼怒的。蕲州一地的大户人家相互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小辈们也大多是打小就互相熟识的。庄六娘虽是女子，却极为早慧，又加相貌出众；若她不是贱妾所出，早就被庄家用来与官宦人家攀亲了。钟源是钟家备受老太爷喜爱的嫡孙，庄六娘本是不配的。奈何她十四岁头上就在花会上博了个才貌双全的名头，钟老太爷出于对孙子的喜爱，也就允了。谁知道亲事还没来得及订下，庄六娘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又是放出话来作践钟源，又是频频以她庄才女的名头开文会、诗会，向一帮文人士子大抛绣球；这事儿自然也就黄了。

　　此事钟源自然是极为气愤的，他早年见过庄六娘，知道这是一位贤淑聪慧的女子；谁想到女大十八变，既变作了这般。但此刻，在马车上颠簸了一阵后，冷静下来的钟源回想了一阵，想起初见时那个眼睛里闪耀着智慧，娴静的女子，怎么也觉得不对。

　　钟源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的，庄老四这人他不说看不起，但并不认为庄老四这种明显眼光浅显、浮于表象的人能有什么大才。虽说这些年来庄老四是经过历练了、瞧着稳重了，可钟源也没觉着他哪儿表现过人了。只是抛弃了成见细细思量的话，这些年来庄老四确实是做出了实绩的——以他一个备受冷落的庶子身份，竟能外出管理一个庄子，还能得知太和镇开河工码头的消息并在众多虎狼争夺中撕来一片地皮建大仓，这样的实绩绝对与庄老四的平庸才能不符——并不是说庄老四就显得蠢笨了，只是这人明显只是个守成之辈，他的眼界并不足以支持他开拓出新天地。

　　思量一番后，钟源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当然，他很快就猛摇了一下头，把这想法否定掉了。
　　庄六娘背后辅佐庄老四……怎么可能呢？再聪慧、再有才女的名声，一个女子又怎么可能懂得生意场上的弯弯道道、理得清繁复纠葛的人面往来？

　　钟二少爷大驾光临，庄子里的管事自然是急匆匆地跑出来迎接。车马进了大门后，钟源一下车，就看见了庄老四。

　　相之于卢恩之跳脚嚷嚷着：“好啊，你小子跑前头通风报信了！”钟源却是看出了更多的东西，庄老四眼底根本没有慌乱、心虚，反倒是像有了什么依仗似的，这可和他之前说漏嘴后的犟嘴死撑不同。

　　进了内院厅堂坐下没多久后，庄六娘带着大丫头喜儿自珠帘后走出。坐在客座上的钟源尽量保持心平气和看向这个自污名声、也牵涉到了他的女子，眼皮禁不住的一跳。

　　庄六娘不愧是蕲州城屈指可数的女子，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将头发梳了一个髻，着一身素净的碧色对襟长衫，内中穿着淡雅的缟色长裙，面上粉黛未施，五官清丽秀美，神态娴雅静怡；整个好似刚从湖水中走出来的冰清玉莲。

　　贪花好色的卢恩之早就在一旁摆出个不堪傻笑，钟源也是定了定神，才从惊艳中清醒过来。虽是旧识，因着定亲时的风波，两人也是有数年不曾谋面了。这女子外貌确实祸人，若不是她少时那般糟蹋自己名声，此刻早不知做了哪家大妇。又如何会如现在一般，成了枯守空闺的大姑娘。莫名地，钟源对这女子的怨气凭空少了几分。

　　庄六娘款步走到近前，微微垂首含胸福了一福身，声音如黄莺出谷，婉转至极：“钟郎，卢公子，别来无恙？”

　　卢恩之只顾傻笑着点头，却是忘记了来之前的初衷；钟源倒是听出了一些别的意味来，这句话看似礼数不失，实则是不合适女子来说的，更别提是庄六娘这样的女子。钟源直视着庄六娘时，庄六娘却是没看他，而是大大方方走到正对面的侧位上左下。这时钟源才品出味道来：庄六娘坐的是副位，竟是堪堪托显着庄老四这个正主人。

　　钟源心中一动，眼角余光扫到庄四郎一脸坦然，并没有对自己的妹子，一个女子坐副座面对客人而表示什么不耐；庄六娘更是坐下后将手往扶手轻轻一搭，俨然一副主人翁的样子，根本没显示出女子应当时刻表于明处的羞怯来。

　　钟源不说心细如发，但也没粗心到这样明显的细节都注意不到；心中原本的恼怒消失无踪不说，还对这对兄妹产生了兴趣。他也不再绷着脸，而是玩味地冲庄四郎笑笑，视线放到庄六娘身上，且看着女子有什么说法。

　　熟料庄六娘面对他的视线根本没有回避，反而是愈加落落大方地冲他一笑，柔柔的嗓音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钟郎气势汹汹而来，奴家还担心钟郎要兴师问罪。好容易准备了一箩筐的赔罪，钟郎却又不说话，让奴家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可惜呢。”

　　佳人一笑可倾城，庄六娘这一笑起来，满室生辉不说，又哪还有人能对她生得起气来。只是钟源却像是不受影响一般，仍旧目含玩味地在这对兄妹脸上扫来扫去；到这室中气氛连卢恩之都感觉不对劲时，钟源才深望着眼前的女子，凉凉地说道：“哦？六娘子是哪处做了对不起钟某人的事，竟要准备一箩筐的赔罪来说了？”

　　庄六娘微微侧头一笑，颜色更加娇媚：“想来也是，钟郎是做大事的人，哪会与我这等小女子计较，倒是奴家轻看钟郎的心胸了。”

　　卢恩之一脸愕然，这女人，竟想用这样轻飘飘一句话，把这些年里钟源为她背上的笑话消弭一空？

　　钟源表面上笑盈盈，内心里忍不住泛起一丝恼火，他此刻不再把这庄六娘当个闺中无知女子来看了，而是抖起了精神，故作懒洋洋地道：“六娘子才是真人不露相吧，这些年里，想必要让六娘子准备一箩筐赔罪的人，不止钟某人一个？”

　　这话已近似赤裸裸的威胁了，庄六娘知道钟源身在炉火中，钟源又焉能不知庄六娘裙角上沾着火星？说到底，无论外人看来他们这些大家子弟是如何让人羡慕，内中苦楚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边上的庄四郎当即变了脸色，庄六娘却是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那故作出来的媚态消失了，在那张明丽秀美的脸庞上，竟显示出了一种根本不应为女子该有的强势与自信；那双秋水般明媚的眼睛眨动间，透漏出来的锐利竟能让人浑身一凛。

　　在卢恩之的膛目结舌和钟源的严阵以待中，这个极富伪装能力的女子终于弃掉了那柔弱闺阁的外表，而是整个人焕发出慑人的寒光。对于这种气质钟源并不陌生，那些生意场上的老手们，一旦丢掉谦逊虚假的客套外表上正式的谈判桌时，那不遮掩锋芒时的锐利，便是如此这般。

　　“钟郎说笑了，奴家哪来这般本事。须知要得罪人，也是要有些分量才能让人记恨住了。若是路边石头，哪怕是绊了一人跤，也不过被轻巧踢开罢了。”庄六娘淡然道。

　　“六娘子所言极是。”钟源模凌两可地随意接了句话。这庄六娘着实不简单，他竟判断不出这是佯怒，还是城府不足，漏了情绪出来。

　　“真要说来，谁又能像钟郎这般潇洒。恣意而为，没得底气又怎能成。奴家真是羡慕得紧。”庄六娘抬手掩口微微一笑，那股气势不着痕迹收敛了起来，复又恢复了小女子模样。

　　钟源神色平静，以手轻轻掸了惮长袍下摆不存在的灰尘。这女子可不是在示弱，不过是先表露出自己拥有一定的筹码和对等的立场，而后又轻捧下对方，摆出请求商谈的谦逊来。这种接洽虽还稍显稚嫩，但以一个生长在闺中的女子而言，已是了不得的潜力。若此女身为男子，经历些历练，成就想必不凡。思及这一层，钟源对这庄六娘多年累积的恼怒又消逝了一些。商人最不怕的就是商谈，既然庄六娘费尽心思争取与他对等谈话的机会，他又何必吝啬呢？

　　庄六娘瞧出钟源神色里的松动，立即抓紧机会，提议让兄长带卢恩之去别处休憩。钟源明白她是要支走卢恩之，也就配合着，劝卢恩之先到外院去转转。除了庄六娘的贴身大丫头喜儿，其余的小厮丫头也都屏退了。到了厅堂里彻底清净下来，庄六娘忽然起身离座，行至钟源跟前盈盈一拜。

　　“这些年来是奴家有负钟郎，奴家不求钟郎原谅，这一拜，只谢钟郎今番肯予奴家兄长薄面，未在庄众前给哥哥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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