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郎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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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大郎那也是吃惊不小：“小官人是己亥年生人啊？”说着把右手的锉刀放到左手，那手臂一伸，把钟源提了起来。

　　钟源站稳了坐回条凳上，黑着脸道：“还道你是个实诚人，怎地白白让我叫了这么多次林兄？”

　　林大郎也觉得好笑，笑呵呵的道：“我怎知小官人年岁比我还长些？倒是占你便宜了。”

　　钟源那脸色更黑了，急道：“还叫我做小官人？罢罢，以后我便唤你做大郎，你也就用字来称呼我吧。我字仲仁，乃恩益先生所起。”

　　年轻男子间，以称字来表示亲密。林大郎一个农家子弟，手艺人，有没有行冠礼都难说，更别说有字号，是以钟源不会问他的字。

　　林大郎也没有结交过有字号的人，一时有点腼腆，面红了一阵，才叫了一声：“好，仲仁。”
　　钟源心头那点不悦，在林大郎叫了他的字以后也就平息了。再一看低头雕刻人像的林大郎耳朵都红到根子上了，更是噗嗤一笑，摇了摇头：“这可真是怪不得我。大郎如此年轻，又没有婚配，怎不把自己弄得好看些？我瞧你手艺出众，是有能耐的，样貌也不难看，不该如此懈怠仪表。”

　　林大郎那头垂得更低了，呐呐道：“嘿，我一个庄稼汉，哪须得好看不好看。不瞒小……不瞒仲仁，家父家母病逝时，欠了一些外债；幸得族中叔伯帮助，上半年才将还清。我那妹子也快十三了，我这做兄长的也得为她嫁妆考虑。无关紧要的地方，何必去浪费那精神。”

　　“倒不是那样说。”钟源连连摆手，道：“你这长兄都未婚配，妹子又怎好去说人家。我这外来人看你都有有出息的，你村中的人家哪会看不出？我看呐，你把那胡子刮一刮，正经的衣裳制两套，找个媒婆说一说，动心的大姑娘必然不少。”

　　林大郎脸更红了，豆大的汗珠都落了下来，还没出声，那钟源又自顾自接着道：“便是你做的这些小样物件，拿到镇中像样的铺子寄卖，一件少不得二、三十文。一般庄户子哪有你这个本事。大郎切不可妄自菲薄。”

　　林大郎偷偷抬眼，见钟源手里捏着他刚制作的梅花檀木簪，一脸的赞赏，那脸色刷拉一下又红了起来，心里头更是十分的高兴，略显羞怯地在大腿上擦了擦手：“仲仁莫要这般夸我，真是让我……嘿……那……那些个小东西，赶集时拿去卖卖，一个好点的也就五、六文钱罢了。”

　　“五、六文？”钟源奇道，“那也太暴敛天物了。这份手艺如此贱卖，可对不起教导你手艺的师傅啊。即便是托付给你那族亲的家具铺子寄卖，就在那店铺门口搭个木台子，一件标个二十文，寄卖的钱财让店铺抽两成，也比你自己拿去集市里卖好得多。”

　　林大郎目瞪口呆，他可是从未听过这种奇思妙想。虽说闲事接木匠活儿做，本质里他还是个地道的庄稼汉。附近村人找他做木工，是到他家来订做。下脚料做的小物件，有空赶集时摆个地摊，三、五文一件随挑任选。至于放到镇子里去卖，却是从未想过：“就这些个东西，放到镇子里去，人家看得上？”

　　“怎么看不上？”钟源气上了，这傻大个是在怀疑他的眼光呐，“上些彩漆，粘几个亮片纸花，更贵都卖得出去。”

　　“呃……”林大郎一时有些无言，可仍旧难以置信，“那镇里肉馒头一个才俩文钱，这样一支簪子卖二十文，哪会有人愿意当这冤大头。”

　　钟源给他气得鼻子都歪了，怒道：“你这人，真个不知变通。你不是会雕花么，雕刻精细些，也不用多大功夫，就是要看起来出彩、特别，哪会卖不出价钱？就这支簪子，你把梅花中心镂空，半钱银子拉个丝，绑个牙白色绢花。都不用上漆，就这檀木香气，起个名儿作梅香簪，放到首饰铺里，一两银子也可卖得。”

　　林大郎“咦”了一声，虽不相信钟源那一两银子也可卖的说法，不过他是个手艺人，听钟源那想法虽奇特却也可行，立时放下手里雕了一半的人像，去自己屋子里提了个箱子抱了个簸箕过来。那箱子里有各色工具，簸箕里是做针线活儿的各色丝线和道具。

　　当即，钟源也不去休息了。他手上从不做事，思想却是个活泛的。指手画脚让林大郎改那簪子，把个素净简朴的簪子弄得花里胡哨。林大郎手也是真巧，先把那梅花加工一下雕刻得精细些，从那几文钱一袋子、从布店里换来的碎步头中挑出来一小块上好的棉湖丝锦，加上一段银线，弄了个绢花扎到那簪子上，那梅花簪子立即大变样，连舒默那小厮见了也连连称好。

　　钟源兴致上来，就更加积极了。林大郎索性把他在铺子里帮忙时做的那些物件搬出来，钟源在那儿指点他怎么加工，舒默也偶尔灵光一闪出出主意，更是在旁边递工具拿东西的打下手，把个东厢房弄得热火朝天的，成了个手工艺品加工坊。

　　这一闹腾就是三个多时辰，直到钟源肚子饿了嚷嚷起来才停止。林大郎发现自己做得兴起晚饭都忘记弄了，更加不好意思，赶紧收拾了下一屋子的物件，去给俩个客人弄吃的。

　　晚饭做得简单而丰盛，一个羊肉锅，一个糟辣椒炒蛋，一个蛋花汤。林大郎做饭的手艺一般般，和钟源平日吃的比起来自然差了许多。不过胜在朴实，钟源平日吃惯了精细的，吃这种简单的家常菜，倒也算是新鲜。

　　到了晚间，林大郎烧了三大桶热水给钟源主仆洗沐，搬了个小炉子放到钟源睡的屋子里烧起来，打开地窗做通风，才回东厢房去点起油灯做事。钟源在舒默服侍下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裳，又在东厢房太师椅上赖了一会，又喝了林大郎自酿的高粱酒做睡前酒。到月亮把屋外的雪地照得亮堂堂的了，才肯回房去睡觉。

　　林大郎又做了一会针线，感觉眼睛有点受不住了，便吹了灯，回自己屋子睡下。

　　一夜无话。隔日林大郎起了床，烧了热水洗漱好了穿好棉袄去后院检查牛棚里的牛和马，又去看鸡窝里的温度还成不成。完了在菜园子里转了一圈，稍微收拾了下，回到屋里时，钟源已经懒洋洋地躺在太师椅上烤炉子了。

　　林大郎弄了简便但足够实惠的早点，三人一起吃了。饭后，舒默主动收拾了去灶房洗碗，林大郎拉不住他，也就提个水壶放在炉子上，拿了个盆坐下来捡黄豆。

　　这屋子里虽有俩个人，却是挺清静的。林大郎是个别人不出声自己也不出声的主，若是换个人肯定觉得闷气，钟源却绝不会有那样的感受。如是过了一会儿，到了炉子上的水冒热气时，钟源才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坐起身，冲林大郎道：“大郎，去我那屋，把窗台上那个红色盒子拿过来。”

　　钟源这话说得很自然，作为一个从小颐指气使惯了的少爷，指使别人做事情就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也是因为他这语气太理所当然了，林大郎也半点不觉有差，真的放下盆子站起来，去钟源那屋拿盒子。

　　钟源把那盒子放膝盖上打开，把里面的剃刀、膏脂、毛巾拿出来，一一放到炉子旁边桌子上，又极为自然地指使林大郎：“拿个干净盆子，倒点热水，我要刮胡子。”

　　“哦。”林大郎一点也没有自己不是人家仆人的自觉，听话地去拿面盆，只是略奇怪地扫了几眼钟源——那下巴上干干净净的，没长胡渣出来啊？

　　“好了。过来坐下，我替你把那胡子刮了，免得看着总感觉你比我老成些。”钟源把袖子挽起，将毛巾浸到热水里，再把那亮闪闪的剃刀搽了一下，示意林大郎坐到太师椅上。当然，从始至终，他就没问过林大郎是不是愿意把胡子刮了。

　　林大郎那边都坐回条凳上继续捡黄豆了，听了钟源这话手里的盆子差点掉地上：“啊？我？”

　　“来来，年纪轻轻留那样的胡子干啥，平白老了几岁，当心吓跑了未来媳妇。”钟源拍拍太师椅的副手，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这……”林大郎犹豫了。他这胡子是为了顶门户留的。没奈何，父母刚去世那会，找上门来订木工活的人看他这个嘴上没毛的小师傅，那眼神都不怎么对。不过现在他的手艺被乡亲们接受了，似乎也没必要继续留了？

　　舒默洗了碗筷，在灶房里又忙乎了一阵，把眼睛能看见的活计都做了，才回东厢房来。他原本就是个勤快来的，来了林大郎家什么都是林大郎在做，让他昨日不自在了一整天。
　　过了堂屋转向东厢房，掀起门帘的刹那间，舒默愣了一下，使劲揉了下眼睛，再伸长脖子看过去，嘴巴又合不拢了。

　　他家的二少爷，那个几个小厮侍女围着他转他都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少爷，那个银子掉在脚边都懒得弯腰捡的少爷，居然在帮别人刮胡子？！

　　林大郎躺在太师椅上，整个人都不自在。这把太师椅是林老爷子亲手打的，靠背自由活动，放下去就能供人打盹。用料虽然一般，工艺却是地道，钟源来了以后赖着这把椅子不肯动就是凭证。现在这椅背放到了最后仰的角度，他躺在上面，而那钟源站在后方，手里拿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剃刀，弯着腰，正认真地刮着他的下巴。

　　钟源虽说十六岁就出来帮家里做事，但他小厮是不离身的，那手比娇养闺阁的女子还细嫩。此刻那柔软的指头按在林大郎的脸颊上，那怪异奇妙的触感，简直让林大郎全身都绷紧了，半点不敢动弹。比起被剃刀划伤，他居然更担心脸上粗硬的胡须会否伤了钟源的手指！

　　他一早知道钟源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子，也知道这公子哥儿细皮嫩肉的，与他这种庄稼汉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是最近距离接触到，仍然是让他产生了一种恍惚的感觉，这双手比女子还要细腻吧，至少他所见过的女子，没得这样纤细又好看的。

　　林大郎紧张万分，额头都冒出细汗，钟源却是全无所觉。要说任性，在某些方面他钟二少爷可说是一等一的。只要不是做正事，寻常时候，他想一出就是一出，他人的眼光或是世俗礼法，全然不顾。曾经家中有人使计逼迫他，想要从他手中夺取那几处酒楼的份额；结果钟二少爷很是惊世骇俗地大闹了一场，至此，那些个兄弟叔伯再不敢如此明显打他的主意。现在不过是偶发兴致要剃了林大郎这满脸碍眼的胡子，又算得上什么？

　　他是被服侍惯了的人，自己也刮过胡子，给林大郎剃一下并不难，何况他那剃刀还是特意订做的上等货。水盆里的水还稍凉了一些的时候终于完工了，钟源把毛巾和剃刀一扔，转到前面来仔细端详了下林大郎，拍着手笑道：“不错，真不错。”

　　林大郎忐忑地坐起，只感觉下巴凉飕飕的有点不自在。见钟源那个样子，也不知是在赞叹自己的手艺不错还是他剃了胡子不错；他自个用手背擦了下好久没有过光滑感觉的脸颊，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舒默跑上来把毛巾水盆收拾了，又狗腿地去拿了铜镜来给林大郎。林大郎见了铜镜里的自己，感觉更怪异了，眉头都拧到了一起去。

　　“你看，大郎，这下可不年轻多了。若是当初我遇到你时你是这般模样，我也不至于白叫你那么多声林兄。”钟源那眉梢眼角都在笑，他太佩服自己的英明神武了，那剃刀这么一刮，这林大郎简直整个脱胎换骨。

　　林大郎却是苦着脸直摇头：“仲仁有所不知，我这是要接木工活儿的。来订家具的人家，见师傅是个面嫩的，那可有得扯皮。”

　　举着铜镜的舒默听了这话只想笑，太没料到了，满脸胡须的林大郎看起来至少有二十七、八，刮了脸后居然这般面嫩，说是二十二，别人也得愣一愣神。

　　钟源可不是只把林大郎的胡子剃了，他是个有眼界的，林大郎那乱糟糟的眉毛和鬓角哪能看得过眼，自然是顺手修了下。现在的林大郎，一双浓眉斜飞入鬓，去掉了那些杂乱的部分，配合那双颇有神采的眼睛，透着那么一股子年轻人的精神气。再加上去除了多余鬓角的脸颊丢掉了那份沉稳气质，又没了那些胡须，虽肤色仍旧透着黝黑，看起来却是年轻了太多，说是十八、九都差不离。

　　钟源见林大郎居然这样说他的劳动成果，鼻子再次气歪了，拍着桌子怒道：“手艺跟外表怎生相干？如有那样以貌取人的，叫他来见我！”

　　林大郎心说了一句你还不是以貌取人唤了我许多次林兄，却是不敢说出来，低着头唉声叹气一阵，走开去继续捡黄豆了。

　　舒默憋了许久憋不住，偷溜到屋后，笑了好一阵才返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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