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开

　　整片天地只有浅浅的风声传来。
　　杜青坐在地上静静的望着这一成不变的风景。拴在不远处的马打了个鼻响，用前蹄胡乱的蹬了两下后开始低头吃草。
　　“啪！”一块硬邦邦的饼被扔进了杜青怀中，他看了坐在左前方的人一眼，然后木然的拿起怀中的饼慢慢啃起来。
　　即使入秋，正午的太阳还是毒辣的紧，光这么坐着，燥热感就顺着背脊爬满了全身。不过杜青不是怕热的人，所以也不是很在意，但他无意间扫到那人的时候，发现那人恹恹的，他又多看了那人几眼，然后继续机械式的重复着咀嚼吞咽的动作。
　　等到杜青终于吃完了那块干巴巴的饼，喉咙已经干得让他忍不住皱起眉来，装水的皮囊就在这时很自然的出现在他眼前。大口咕哝了几下，水囊扁了下去，杜青感觉舒适了不少，用衣袖擦了擦嘴后，看见那人已经起身去牵马了。
　　轻轻避开了与那人的正面相对，杜青踏着马镫借力上马，待那人也上马后才慢慢侧身把右腿也移到左侧。这番与马鞍的摩擦下牵扯起来的疼痛让杜青不由得又皱起了眉，他忍住痛，调整到最佳的位置，若不如此，等马走动起来更让人难受。
　　马开始不急不缓的向前行进，杜青整个人几乎都靠在身后那个人身上，手可有可无的扶在那人的左手臂上，杜青眼睛毫无聚焦的望着远处，似乎丝毫不介意那人环住自己的双臂。
　　事实上杜青并不介意，而是他介意也是没有用的。因为造成现在这种状态的罪魁祸首是杜青自己。

　　话要从他们踏上离开缪国的这段路开始说起。
　　原因只是很稀疏平常的事情——杜青往日常住晏京时基本没碰过马，那天清晨的赶路自然而然造成他大腿内侧由不断摩擦而引起的不适。连日下来的路程基本上都是在马上渡过的。先是轻微的红肿，起水疱；继续摩擦，然后水疱不自然的破裂；再继续，发炎；再继续……终于在杜青不懈努力的漠视下，他英勇的从马上倒了下来——发炎引发的低烧外加疼痛加剧——昏迷不醒。
　　等他迷迷瞪瞪得睁开眼后，看到那人还顶着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正没什么表情的盯着自己。杜青不自在的避过他的注视，面色苍白的说：“你还要戴着这个东西到几时？”
　　那人置若罔闻，只是淡淡的说道：“你的腿伤得很厉害，你再忍下去估计废掉它们指日可待，帮你上了药，别乱动它们。”
　　杜青撑起自己的身子，就着身边的火光掀起身上盖着的斗篷瞟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已经被白色的棉布严严实实的缠了起来，隐隐的飘来一股清香，就如同这几日共骑一匹马时在那人身上嗅到香气。因身上无力，双臂没支持多久，杜青便倒了下去，那人伸手缓住了他的去势，没让他摔个头晕眼花。
　　看着漆黑的夜幕，杜青侧头问：“我睡了多久？”
　　那人坐在对面，隔着噼里啪啦烧得欢快不已的火堆文不对题的说：“疼吗？”
　　杜青看不清他的面孔，想了想，吐出个字：“疼。”
　　那人仿佛在笑，又或者没有，晕晕乎乎睡过去的时候杜青清楚地听见他暗哑的声音很是冰冷的响在自己耳边：“疼才证明你还活着。”

　　翌日杜青醒来时，天地还是一派苍茫，极远处连绵的山脉还是那么不浅不淡的矗立着，而那人还是顶着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在他面前晃悠。
　　啃过难以下咽的早餐饼，那人把马牵到附近，杜青挣扎着起了身，打开自己的包裹找出了一条最为宽松裤子套在了身上。在他继续想要挣扎着向马靠近时，那人开口说到：“今日起，你坐前面。”
　　杜青咬着牙，满头虚汗的走到马旁，对那人说的话没有任何表示。待他想一鼓作气的翻身上马时，那人轻飘飘的丢了句：“为了避免伤势加重，你要侧坐。”
　　杜青倒退一步，双腿微微颤动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人不说话。
　　那人动也不动的任杜青看了半天，才慢半拍似的问：“不愿意？”
　　杜青的面色很糟糕，心情更是差得很，冷冷的看着人也不搭话。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没有心情因为在意对方的那张脸而不看对方了。
　　“那把这个吃了。”那人从那密不透风的斗篷里面倒腾了一会儿，掏出一颗绿豆大小的黑色丸子递到杜青眼前。
　　“这是什么？”杜青疑惑的问到，有点厌恶的看了眼那颗不知深浅的丸子。
　　“二选一。”那人依旧没回答杜青的问题。
　　杜青只考虑了极短的时间，就把一把抓过那颗东西丢入口中，本想压在舌低等那人不注意的时候吐出来的，结果——入口既化。
　　最后杜青深刻了解到那颗丸子的作用，因为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很是安稳的侧坐在了马背前座上，外加身上缠绕了数条白色布带把他和那人牢牢绑在了一起。
　　“不要乱动，会掉下去，系的不是死结，自己解。”那人不紧不慢的说。
　　杜青觉得自己该恼火，可又提不起什么劲，动了动手，发现手果然没被限制住。解开那些活结后，杜青收起了那些布条，因为他发现这和他腿上缠绕着他伤处的东西是一样的。不是很感兴趣的问了句：“你哪来的这么多白布……啊……”因为是半倚在别人身上，马突然跑动起来，杜青的头顺势就撞在了身后那个人身上，撞得他后脑一阵发木，“你衣服里是藏了什么啊？”
　　杜青不顾马上颠簸的危险，反手向身后摸去，摸了片刻后，很安静的收回手。然后试了试发现这个姿势不太可能坐直身子远离身后那个人，只能继续靠在那人身上，并努力使自己身子随着马小跑起伏的幅度与身后那人一致。因为杜青希望这样可以减轻他与那人发生撞击时的力度，那人的身上放满了瓶瓶罐罐的东西，据杜青摸得的形状和手感可估计出肯定都是易碎品……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整个路途上的风景般单调，杜青长久的沉默着，那人也不说话。直到现在，杜青基本已经适应侧坐的姿势，不再觉得那么难以忍受，不管是从生理还是心理来说。
　　空荡荡的原野，长得不甚繁茂的草地，很是适合现在的自己啊，杜青没什么情绪的看着视野里枯燥的颜色，现在真真正正是一无所有了呵，连自己也不是自己的了……身后这个名义上自己的所有人又是谁呢……

　　点点雪白，在青绿之间甚是打眼，还有一个帐篷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杜青看着身前的双手抖动了一下缰绳，身下这匹赤色的马立刻调整了方向朝那帐篷走去。

　　杜青坐在马上没有动，少了身后的支撑，掌握好平衡有点困难，费了他不少注意力，但他还是清楚的看见和听见了那人与牧民的交谈。
　　那人带着亲切而疲惫的笑容对从帐篷内出来的大婶说：“大姐，我们兄妹是木坎特族的人，常年在南边做点小生意，此次因突闻阿妈病危回族匆忙未带上足够的干粮，若大姐家中有多余的闲粮，可否卖给我们兄妹。”
　　热情善良的大婶自然不会拒绝这么有孝心的一对兄妹，何况还加上那人抹了蜜似的笑容和语言，很爽朗的给了他们不少的食物，并拒绝不肯收钱，说：“你们的阿妈现在肯定更需要用钱。”
　　那人充满感激地笑着道谢。
　　大婶看了看马上裹着红色斗篷的杜青，说：“哟，你妹子跟你长得可真像啊，美得好像这草原上最鲜艳的花朵！”
　　那人笑笑不语。大婶很亲切的继续说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会帮你们向真神祈祷，祈祷你们的阿妈早日恢复健康！”
　　那人再次谢过，微笑着说：“我叫拉拉乌，我妹妹叫乌拉拉。”

　　这是他们第四次找遇到的牧民买方便带在路上的干粮，也是杜青有的第四个新名字和种族，杜青恍惚间又迷惑了起来，身后这人究竟是谁呢，而自己又是谁呢……

　　白云浅浅的飘荡在天边，直到走到看不见那顶帐篷，闷了许久的杜青才开口：“你取的名字还是这么随便，也不怕别人听了觉得奇怪。”
　　那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里地处九州西南，地域极其开阔，种族混杂而繁复，他们早已习惯听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名字了，而这片并不富饶的土地上大多数人是靠游牧为生，倒是缪国列国之类成为商贸繁盛国家的存在更为特殊一些。”
　　杜青听到“缪国”二字，心中突地一下，感到有什么东西翻涌了起来，就好像是一个生长以久竭力让它保持完整的脓疱霎时间破裂开来，里面早已腐烂的伤口就再度这么赤裸裸的暴露在杜青眼前。
　　在那个国家不是不曾感到幸福，而是感受到幸福过后的伤害才更加悲哀，到最后只空留一地触目惊心的绝望。
　　杜青面色惨淡的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干涩的开口转移了话题：“你说你用了这么多不同的名字，究竟哪一个才是你呢？”
　　那人说：“你随光光叫我子非便可。”

　　是夜，火堆旺盛的燃烧着，子非正借着火光帮杜青上药。
　　微凉的半白色膏体被轻轻抹上，杜青撇过头不去看子非，因为伤处在大腿内侧，所以别人帮忙上药让他感觉有点不自在，估计是尴尬吧。他有说过自己上药，可子非根本不理会杜青的提议，现在想起来，杜青还是觉得有些气闷。一路上所有事情都是子非一手打理的，最开始杜青是完全没这个心思，也没这份心情，到后来他即使说了什么也会被子非完全忽略，这让人隐约有种被桎梏住的感觉，很不爽。
　　看了眼子非，已经开始包扎了，杜青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让我自己上药，又不是什么贵重的药膏，难不成还怕我浪费？”语气中带着点忍耐与埋怨，不过杜青还并没有自觉。
　　子非听见了，手上动作没有停，等包扎好后才抬头看了眼杜青：“这药流到市场上后，最少可卖五十两。”
　　面色变了变，“什么药材竟然要这么贵？”
　　子非照旧坐到了火堆的另一边，与杜青面对面的，杜青收拾好自己的衣衫，裹紧斗篷还有哑儿特意帮他带上的一条厚实的毛毯，才听到子非慢吞吞的说：“成本才十几个铜板。”
　　杜青有些惊讶，“那怎么……”
　　“贵的是被称为凝香露的香料，因为市面少有流传，所以每一瓶都可以卖到很高的价。”
　　物以稀为贵杜青是知道的，但是，“这不是伤药吗，怎么又变成香料了？”
　　“几年前的某天因为没钱就把它当香料卖了，反正它的香气也很好闻。再后来据说凝香露还有美颜的疗效，所以卖的价就水涨船高了。”子非漫不经心的说。
　　杜青无语，女人爱美是天性，但是……这个人这种行为怎么想怎么像是欺骗行径，果然，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光光的话，这人果然就是一奸商。他不由的说：“那些大夫怎么没戳穿你的骗局啊。”
　　“大夫多自命清高，怎么会研究这种女儿家的脂粉膏药，再来这是我特制的药膏，香气也确实很独特，怎能算得上‘骗’字一说？”子非隔着火堆望着杜青，还是没什么起伏的语调。
　　杜青难得的与他对望着，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样的面容，突然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也忘记感到不自在，只是觉得很是神奇。自己那张原本就很柔和的面容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竟显得意外的凉薄，即使衬着这么炙热的火焰。仿佛温度传达不了那个人身上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青许是睡着了，却模糊感到子非的动静。火堆“啪！”的一声烧炸了什么，不算很大的声响在深夜中却惊的杜青打了个颤，睁开眼一看果然火堆另一面没了人影，火光照不了很远，再深了就只看得见黑糊糊的一片。不知怎的，突然就没了睡意。
　　坐起身来向火堆靠了靠。不到片刻，又再靠了靠。不能再近了，否则会燃着毛毯，杜青认识到这点后终于没再靠近了。
　　神经绷得很紧，烤着火，手脚还是感到一阵冰冷。下意识的打量着四周的一切，火光不可见处是宁静的黑暗，叫人心里发慌。即使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眼睛，余光还是瞟到那似乎漫无边际的幽暗，尝试了一下闭上双眼，眼前一抹黑只叫人更加觉得心里不踏实。

　　从幽冥深处蔓延开来的黑暗一点一点的吞噬着天地间的一切。杜青耳朵几乎可以捕捉到自己心跳的声响。仿佛感到在不知名黑暗深处有许多双漆黑的眼睛在死死的盯着自己，它们从喉咙低处发出不可听闻的咆哮声。杜青的背脊感到一阵发麻，铺天盖地的黑暗将他湮灭。
　　荒原上的黑夜，恐惧与莫名的绝望感露出它们狰狞的獠牙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撕磨着他的心智。
　　连面前的火光都似乎黯然了不少，放眼望去，除了幽静的黑暗似乎世间万物都消逝了，天地间恍惚只剩下杜青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噬骨的孤独感，恐慌，绝望……
　　有兽自黑暗处来。
　　缓缓迫近。
　　在他背后靠他极近的低低嗅着。
　　“啪！”火堆又炸了一下，杜青的神经感到崩溃的前兆。
　　“你在做什么，想火葬自己？”
　　杜青呼吸一滞，片刻后，面色惨白，手捉住自己的胸前，艰难的……背后有手轻轻抚摸着帮他顺气，带着奇异的语调，“决定改换成憋死自己了？”
　　等杜青好容易呼吸顺畅了，才发出还略微带颤的声音：“都是被你吓得好不好，大半夜的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回来还故意从我身后出现……”
　　没有听到回答，杜青抑制住尚未消散的恐惧感缓缓回头，却小小的意外了一番，因为对着火光所以看得很清楚，子非已经取下了脸上的易容物品，露出他本来面目正似笑非笑的低头看着自己。
　　杜青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子非却开口说：“今晚的月亮其实很圆。”
　　顺势向天空望去，果然沉静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满月，光洁柔和，大得有些不真实。与她相互映衬的星光也是璀璨无比，晶莹剔透，遍布苍穹。
　　“好美……”杜青喃喃的说。
　　“你一路上都未曾仔细看过这夜空吧。”
　　杜青沉默良久。

　　不安感奇特的全然消散，现下心中一片清明与宁静。
　　杜青微笑着说：“月亮这么圆，今天该不会是中秋吧。”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微笑了，还好他还没有忘记该怎样微笑。
　　子非挑了挑火堆，火往上蹿了蹿，喷出几颗火星，随即消散在这温柔的夜风中。
　　杜青移了移方向，望向天空中的那轮明月。
　　沉浸在温柔的月色中。
　　在这异域慌乱过后的宁静中，他无比思念自己的家人，在这月色无法照拂到之处的家人。
　　他们是否也在想念着自己，处于两个世界的沧海桑田，思念似乎也无法逾越这样的鸿沟。
　　即使当年双亲曾因他的性向原因而几乎要与他断绝血缘关系，可他那两个弟弟在日后还是悄悄与他保持着联系，妈妈也有炖汤让弟弟暗地里送来……终究是血浓于水啊，只是到最后，自己还是没有机会和爸爸妈妈好好的见上一面，谈谈心……他亏欠爸妈的太多了，也只能让两个弟弟多多担待了……
　　现在想起来，自己那些狐朋狗友们，也一个个的显得很可爱……
　　可他大抵是回不去了的吧……

　　“看在今夜满月的份上。”
　　子非绕到杜青身边，丢下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后靠着杜青坐了下去。
　　杜青不解转身望着子非的侧面，子非轻轻扫了他一眼随即很快的移开了目光，从他的眼神中杜青竟然看到了浅淡的温柔。呆了半天才想到，估计是今夜的月色太过于美好，衬得人神情也变得温柔起来。
　　转身再抬头看月亮的时候才感到微凉的湿润感落入到发鬓与下颚，杜青一愣，伸手抚上脸庞，竟然是满脸的泪水……

　　靠着身边那个人，只感到极淡的温度，就像他的体温与自己太过相同进行不了什么热传递似的。但光与人相依就足以让杜青觉得很温暖了。他现在可以用平和的心态细细凝视着漆黑一片的广袤世界，不再有丝毫的不安、恐惧。
　　圣洁的月光治愈了世间的创伤，想起了贺迦的脸，还是让他感到抑制不住的疼痛，但是不再绝望……
　　他现在可以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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