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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舒旻的手术彻底做完,已经是五天后。接连几天里,轮番上阵的消炎针、止血针以及刮宫术,倒像是全套的满清十大酷刑。舒旻整个人被药腐蚀透了,成天木木地躺在床上,医生让她做什么,她都配合,只是不说话。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已渗进了她的整个胸腔,连说话都痛。
半梦半醒的时候,眼前晃晃荡荡的总是林越诤的影子,时而是他如今的样子,时而又是他年少时的影子,清清淡淡的一抹,遥遥地站在她眼前,她进,他则退。
最近一次梦见他,他的眉眼终于真切起来了,他们坐同一班飞机去香港,但是到了香港,她下了飞机,他却说他要转机去英国结婚,她一句话都没说,就看着他走了。
就算是做梦,她也很清醒地知道,他们永远到不了一样的终点。彼此能陪对方的,只是一段极为短暂的旅程。
醒来时,她凄然想,他们之间的爱是彻底完了,因为,即便在梦里,她也始终对他无话可说。
伸手取过镜子,她第一次认真端详自己的脸,一张脸毫无血色地凹了下去,两只眼睛深得像幕布上破开的洞,脖颈上,生出了两道再也褪不去的纹路,她分明还年轻,但也已经老了。
嘴角无声无息地往上一翘,爱是完了,但是恨呢?
出院那天,陆城南打横将她从床上捞起时,心里重重痛了一下,骤然瘦下去的她,轻得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她老老实实地由他抱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接下来的调养期内,陆城南仿佛又回到舒旻父亲刚过世的那段时间,他每天比祖红起得还早,去农贸市场里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转,找真正的乡下土鸡。他知道女人月子期间有很多讲究,闲了便上网查各种禁忌,一条条地记在本子上,不是告诫祖红别买性寒的蔬菜,就是亲自去药店买上好的原料给她配补血的膏子。
他的整个心思都扑在舒旻身上,像这俗世里任何一个普通男人那样围着方寸之地忙前忙后,像照顾女儿那样照顾着舒旻,全然不顾外界有关他的议论已经炒到了白热化。
舒妈见了,不免暗自垂泪,既是为女儿的遭际心酸,又是感慨她在劫难后还能有这样的福气。
这天清晨,陆城南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去敲舒旻的门,却没听见任何回应。他心里一紧,忙拧开卧室的门,见卧室内空无一人,只当他去散步了,忙跑到阳台上往下张望,哪里有她的影子?他立时慌了,忙掏出手机拨舒旻的电话,电话一响就接通了。
听见她好端端的在那头,他的心才落回原位:“舒旻,你在哪里?”
“我在北京。”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北京?”陆城南一惊,忙去看时间,不过早上八点,她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竟已到了北京,“你去那里干什么?我马上来接你。”
“不用,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下午自己会回来。”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陆城南犹疑了一下,走进她的卧室,打开她的抽屉,那里躺着一叠厚厚的宣纸,上面用端正的小楷抄着超度亡灵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他轻轻将那叠纸放回原位,隐约猜到她去做什么了,他涩然一笑,如果这样能让她快慰些,那就由她吧。
林越诤赶到灵光寺时,正值早上九点,他隔着人群,一眼就看见了穿素白大衣的舒旻在和一个僧人说话。
她瘦得连那件大衣都撑不起了,背影看着怯怯的,身姿却站得挺直,一如既往的倔强不屈。
他心中一搐,在原地蹙眉看着她,心底竟生出一种害怕,那害怕拽着他的腿,让他不敢上前面对她。
那个僧人倒是一下捕捉到了林越诤的视线,朝舒旻说了句什么,舒旻便回过头来了。她直直地看着他,就像他这个人是透明的,那眼神一望无际的空,仿佛一片没有人烟的荒漠,她的眼睛里,竟有这样一种荒芜空旷的神气。
他预想过千万种她再见他时的神情,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他径直朝着她的方向走去,直到她苍白尖削的脸清晰地映在瞳底,他抬手,却再没有轻抚那张脸的余地。
舒旻抬头看着他真实清晰的眉眼,还是她曾经爱着的那个模样。这么久以来,她成日成夜地活在记忆和梦境里,在那个世界里,她朝着他的方向翻越了十万座大山,只为能切实地再见他一面,然而,当他真实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却不悲不喜不怨也不爱。
那个僧人静等了片刻,念了声佛号继而说:“两位都来齐了,那就进殿细说吧。”
舒旻点了点头,跟着那个僧人朝大殿走去。
林越诤迟疑了一下,也随她进了大殿。
“堕胎是杀生重罪,这种罪是赎不了的,只能化解掉部分业障。”那僧人将点好的香分递给他们,“面前这个就是你们孩子的莲位,你们先向它忏悔。”
舒旻接过那三炷香,在刻着孩子法名的灵位前敬上,然后双手合十,默然跪下。
林越诤握着那香,却不下跪。他不是个有信仰的人,他也不相信因果轮回,他只相信现世报。他欠她的,他会用一生来还,却不是用这种方式。
大殿里响起舒旻格外虔诚的祷告,那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里,被放大了好几倍,响在他耳边,分外的惊心动魄:“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那语声字字冰冷,像敲在他心上一般。他苦涩一笑,默念着那句,往昔所造诸恶业,一切我今皆忏悔。
她在用这种方式控诉他对她的伤害,她在用这种方式质疑他们的过往……恶业,她竟把一切归结为这两个字!
她用短信约他来这里,他怀着无尽的忏悔和希望来了,却等来她用这么荒诞的方式和他相决绝!
他沉着一颗心,耐心等她忏悔完,等那和尚布道完,他从皮夹子掏出一卷钱放进功德箱里,拽着她的手臂往外走。
那僧人紧跟几步上前:“女施主,我们寺里的佛牙舍利塔对外开放了,那里供奉着佛祖的佛牙舍利,你去拜一拜,可消灾解业,很殊胜的。”
林越诤将舒旻拽到一个背人处,这才停下。
舒旻顿下脚步,微微喘着,大颗大颗的虚汗从她的额上冒出,淡粉的唇上透出一层霜白。
林越诤垂眼看她,着魔似的抬起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去擦她额上的汗渍。见她木偶般地站着不动,神情空茫,陌生得让他错觉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九年前。他蹙眉低头朝她唇上吻去,想要用这种方式证明他们之间已经走过了那九年,证明他是实实在在拥有她的,他吻得诚惶诚恐,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下一刻,这熟悉的温软会变成梦幻泡影消失。
然而,无论他这边多么虔诚热切,她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他睁眼看她,悚然一惊,她的眼底竟浮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他慢慢松开她,胸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倒是舒旻,一派从容:“百忙之中把你找来,只是想送孩子一程,给她个安慰。”
林越诤深吸了口气:“舒旻,对不起……”
舒旻垂头一笑:“就我们的事情而言,无所谓对得起对不起,我们既然没有誓约,又哪里来的相欠?但是……”
说到这里,她目光骤然一冷:“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们两个隔着那么深的仇恨,还要来一次又一次招惹我?”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迫得林越诤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像是有人猝然在他面前撕开了一道丑陋的、他永远不想面对的伤疤。
“你猜我现在,到底有多恨你?”她像是在笑着,眼里的凄楚大过寒冷,那句原本极怨毒的话,说出来倒像是一句哀叹,“我猜你也早就恨透我们舒家了吧?死者已矣,活着的,自然活罪难逃。你多聪明啊,兵不血刃地就毁了他的女儿、外孙女。”
他不知用了多久才消化掉她话里的残忍,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舒旻,你竟然这样想我?”
舒旻淡淡一笑:“不然呢,你要我怎么妄想?妄想你明知道不可能,还来靠近我,是因为你爱我;妄想你明知道我有多痛,还要娶别人,是因为你爱我?妄想着你明知道我会多绝望,还逼得我手刃骨肉,是因为你爱我?妄想着你明知道我多无助,却一再把我丢在绝境不顾,是因为你爱我?林越诤,我要多天真,才能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的爱?!”
林越诤垂下头去。她的话,每一句都像根细针,穿过他的左胸,深深没入心里。这样说来,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是爱着她的。
她垂下眼睫,掩住寒潭似的双眼,一丝水汽顺着眼睫垂下。
哭是再也哭不出来了。
良久,舒旻颤声问:“林越诤,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林越诤双唇紧紧抿着,在这样狰狞的事实面前,他说不出口他爱她。
舒旻怆然一笑,忽然抬手指着一旁,厉声问:“林越诤,你前面就是神圣的佛牙舍利塔,你敢当着它的面,说一声,你真的爱过我吗?”
林越诤面如死灰地站在那舍利塔下,唇微微一动,最终只是默然垂下眼睫。此情此景下,连他自己都有点怀疑,他对舒旻的感情是爱,还是可耻的占有欲。
舒旻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双眼因绝望而紧紧合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厘清了什么思路,林越诤探手抓住舒旻冰冷的双手,艰难地说:“舒旻,你再给我点时间,两年,你等我两年。到时候,你要的一切,我都给你。”
又是等!舒旻眼里泛起点迷离的笑意,这些男人,明知道女人最等不起,却偏偏喜欢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叫她们等!
料峭的山风嗖嗖地吹着,吹散了舒旻腔子里最后一丝余温,她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越诤,我不会等你。因为等到你能给的时候,我也许已经不想要了。”
说罢,她将手从他手里抽回,没有半分停滞地同他擦肩而过。
他望着她一径向下,越来越小的背影,眼前像被什么结了一次薄薄的翳。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初春的凉意竟像一点一点沁到他心里去了。
舒旻回到涿城后,一家三个人很有默契地什么都没问她。一切都像往常那样平静有序地行进着。见舒旻的身体有了起色,舒妈的心情也渐渐转好,不时让祖红带她去家居市场逛逛,默默筹划起舒旻和陆城南的婚事来。
这天,他们四人刚吃过晚饭,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铃响。祖红一边答应着一边上前开门,门一打开,她自个儿先愣了。门外站着一个贵气凌人的中年女人,那种贵气不是钱堆出来的,倒像是命里带着的,祖红从未见过这样的大人物,嗫嚅着问:“你找谁?”
那边,陆城南已经冷冷开口:“你来干什么?”
关锦华站在门口,噙着丝笑,眼神高深,像隔着十万米高俯瞰着他们:“不请我进来坐坐?”
陆城南放下正在给舒旻削的水果,擦了擦手,上前拽着她的胳膊:“有事儿我们出去说。”
“啪”的一声脆响在陆城南脸颊上,关锦华优雅地收回手,表情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这么想护着她?你以为你护得住吗?你信不信,我可以一夜之间让这栋楼夷为平地,让她死得轰轰烈烈的。”
陆城南倏地睁大双眼,目光炯炯,直瞪着关锦华。
这时,安静坐在一隅的舒旻发话:“红姐,相烦你推妈妈出去散散心。”
祖红很乖觉地应了一声,一边将关锦华往屋内请,一边推着舒妈往外去了。舒旻轻缓地起身,为关锦华泡了杯茶。
袅袅的白雾自茶杯里腾起,三个人在小小的客厅里各居一隅,关锦华款款而笑:“城南,为什么跟了我这么久,你居然还觉得这个世界简单到凭你一人之力,就能扭转得过来?你真的太天真,太孩子气了。说走就走,丢了那么大一个烂摊子给我,你以为合同是开玩笑的,我关锦华也是你开得起玩笑的?”
陆城南双手搭在沙发扶手上,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像是在听她的话,又像没有在听。
她收起笑,眸光冷厉:“还是那句话,回去跟我结婚,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陆城南想都没想,果断摇头:“你要念着我的好,就成全我,让我过现在的日子,你要不念我的好,爱杀爱剐,悉听尊便。”
关锦华被他一睹,已不复清澈的眼底透出一点泪光,双手在侧,紧紧攥着,心里有两股念头交替翻滚着,一触即发。
她爱面前这个男人,爱得不惜毁灭一切,但是她不能成全他,爱于她来说,是从身到心的绝对占有,是不择手段的巧取豪夺,是拱手河山博君一笑的慨然,当然,也是得不到时的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一旁的舒旻嘴忽然轻笑出声:“关小姐,城南的顺毛驴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要顺着他来。既然你已经决定嫁给他,他就是你的天,必要时,不要这样刚强,柔软些,也许什么事情都水到渠成了。”
一席温软的话,像一阵及时雨,浇熄了她与陆城南之间一触即发的战火。关锦华看向舒旻的目光有些诧然,眼前这个小姑娘,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哪里都透着一股阴柔气。
“城南,你可以出去下吗?我有些话想跟关小姐说。”舒旻望着陆城南,淡淡地说。
陆城南也觉得话已至此,出去冷静下很有必要。
门合上后,室内静了静。关锦华颇有兴趣地审视着舒旻,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我知道,现在你想给我的路,已经没有克利夫兰这个选项了。”舒旻自嘲似的一笑,表情平静笃定,“地狱我自己会去,绝不让你费一丝力气,也绝不敢脏了你的手,损你的阴德。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关锦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示意她开出价码。
“从鸿宇撤资,毁了鸿宇。”
关锦华眯着眼睛,像在盘算什么,良久,她抬头一笑:“你这个条件,未免开得太高了。要整垮鸿宇,就要先扳倒卫庄,我没什么理由要去做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关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做到。”似已经筹谋很久,舒旻不急不缓说,“鸿宇垮了,你想要的人,想要的资源,就都是你的。”
林越诤曾向她透露过,关锦华之所以和他合资开发北欧新城,目的并不仅仅在于那个项目所能带来的巨额回报,她新近涉猎地产,开了公司四处投资,却一直缺一个得力的人帮她攻下江山,她想要的,是他这个可以为她所用的人。
当时,这话从她耳边一过,便出去了,然而此时,她的头脑变得异常清晰,任何一点有用的记忆都能被她调动起来。她观察了下关锦华的反应,继而又说:“如果你能帮我达成心愿,我一定能说服城南和你结婚,那以后,我一定会从你们眼前永远消失。”
“一定?”关锦华眼中一亮,“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我求他也好,逼他也好,一定让他回到你身边。他说过,无论我求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舒旻的声音有些发颤。
关锦华看了她良久,放声笑了起来。
“你不相信我吗?”
关锦华摇头。她怎么会不信她的话,眼前这个女人是陆城南的上帝、神明,她让他去死,他都会答应,何况她求他?
交易谈到这里,已经由不得她不答应了,她一向都是个喜欢豪赌的人,如果赢了,她可以得到一切,如果输了,又能输到哪里去呢?
心头滑过一丝属于女人的凄哀,她爱惨了陆城南,没有他,她就只是个躺在黄金棺椁里的躯壳。
面上却是深不可测的笑,她说:“我听人说,爱是人最大的罪恶,因为爱情里裹着恨的种子,稍不留神,那种子就会逃逸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看到你,我终于信了。你不觉得自己傻吗?有什么了不得的爱,值得你这样?”
舒旻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关小姐,你接受这个交易吗?”
关锦华也不绕弯子,爽快道:“好,一个月,我就让你看到初步成效。我的男人,就托你再费心照顾几天了。和他相处的分寸,应该不用我教?”
于关锦华而言,这桩交易,她是大大的赚到了。
旁人看着卫庄是泼天富贵,其实在她这样的人看来,他已是秋后蚱蜢,从去年起,上面已经溢出点痕迹在查卫庄了。她背后早有人将风声透露给她,问她有没有兴趣分鸿宇一杯羹,她考察了良久,最终只看上了一个林越诤。
事已至此,她不介意推他一把,让那将倾的大厦加速倒塌,无非是多费些周折罢了。
下了楼,她远远见陆城南神色落寞地坐在花台上抽烟,心里一个转念,她不急不缓地走到他身边,朝他身上倚过去,指着他笑:“放着万世巨星不做,来这边给别人端茶倒水削水果,别人根本不念你的好,转身就把你卖了。值么?”
陆城南面无表情地挡开她,自顾自地吸着烟。
她痴迷地望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纯粹的眼睛,缓缓说:“她把你卖给我了,让我整垮她的男人……这么个女人,以后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你们都变了,别妄想重头开始了。”
陆城南一怔,连火热的烟灰落在手上都没有察觉,好一会儿,他掸去烟灰,无所谓地说:“她喜欢,那你就按她的意思办呗。”
关锦华怒极反笑,对着他指了指:“陆城南,我倒要看看你能和我拧到什么时候!”
说着,她一扭身朝前面的兰博基尼去了。
漆黑的夜里飘起细密的雨丝,陆城南就着手上的烟一支支抽了起来,可能是烟得太猛,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眼睛都涨着疼,也不知道是被烟呛的还是怎么了。想了半天,他终于觉得自己,实在是错得太多。他这一生看似忠贞,却一直在背叛,先是背叛舒旻,再是背叛关锦华。他和这世间的人一样,都以为背叛不会付出代价,今时今日,他才明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对舒旻的背叛,让他失去了创作灵感,失去了此生的最爱;对关锦华的背叛,让他负上了数千万的违约费。他现在再倒回去做所谓的补偿努力有什么用?就算舒旻原谅他又怎么样?关锦华的势力那样大,他怎么可能逃得掉?
他完全可以预见自己的人生,那永失挚爱,麻木不仁的人生,那被关锦华永远操控的傀儡人生,那比死更冷的人生……
他不是个爱看书的人,但也听过一句烂大街的话,叫“再也回不去了”,年月把拥有变成失去,他的人生,已经没有重头来过的可能了。
年久失修的芳树里胡同在细雨里已经泥泞不堪,在城市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这种老胡同已失却了生命力,和两边的旧门楼一样摇摇欲坠。
陆城南冒着小雨缓步沿着小巷往前走,黑灯瞎火的巷子里偶尔能见几泊灯光,那是少数还不愿搬走,□□着等待拆迁最后一刻到来的老居民。
这条走了无数次的小巷子,熟稔到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想到“回家”两个字,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激得肺都痛了起来。他未曾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他最终能回的家还是这里。
身后传来一阵追打嬉闹声,陆城南还在愣神,一个穿着三中校服的高个子平头男孩笑着从他身边擦过,一边跑一边讨好地喊:“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紧跟着,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嗔怪的声音:“顾旗,以后你下晚自习再敢不准点接我,以后我再也不让你接了。”
听到这个声音,陆城南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眼睛一热,却始终不敢回头。这个声音,这个语气,不正是舒旻的旧时模样?
身后的女孩撑着伞和陆城南擦肩而过,驻足在前方的路灯下,惨淡的光线里,依稀能见她穿着三中的校服,一头长发也如舒旻过去那样扎着高高的马尾。
男孩子见她语气有所松动,也停下脚步,一边慢慢往回走一边告饶:“这次真的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犯了,不要扯我耳朵了,怕了你还不行?”
女孩低下头,肩膀动了几下,像是在忍笑,继而抬头,冷冷说:“还不过来,感冒了可别传染给我。”
男孩如蒙大赦,飞奔向她,自然地接过她的伞,白蒙蒙的路灯光下,女孩将头钻进男孩怀里,紧紧依偎着他往胡同深处走去。
陆城南怔怔看着那对忽然出现的少年少女,直看到他们消失,一丝水汽才顺着他的长睫垂下。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女孩会因他没有在预定的地方等他而着恼,但是以后,不会有人要他等了。
“陆城南,我已经不爱你了。”
她冷酷的声音言犹在耳,她的笑已不再是为他绽放,她的眼泪已不再是为他而流,她的声音不再是为他百转千回,她的目光亦不再是为他光芒流转,她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关系,他成了她生命中千千万万的路人中的一员。
缓缓阖上双眼,他紧握双手等心里的阵痛过去。然而记忆里的细节竟不由得他不想,丝丝缕缕细线般缠着他的心越收越紧,勒得那里鲜血淋漓。
明明痛得全身瑟瑟发抖,嘴角却扬着诡异的笑,他笑自己拿过去的一切换未来,亲手葬送的不单是他与舒旻的爱情,更是他的人生。他的自由、理想、爱情、人生在选择背叛舒旻那一刻,有如骨牌一样纷纷倒塌。
他因一念之差失去了过去和未来,成了一个只有现在的人,那就让“现在”永远停留吧,至少这是离过去最近的地方,而未来也不会更坏些了。
舒旻找到芳树里时已是深夜一点。关锦华走后,她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竟对陆城南做了那么卑鄙的事情。她起初为自己找了很多开脱的借口,最后还是陷入了忐忑中。
她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陆城南回来,犹豫地拨他手机,却是关机状态。她忧虑地想,他会不会从关锦华那里听到了什么,心灰意冷之下从此消失?无论如何,她都要先见到他,先确定他的想法,再设法稳住他。
这样一想,她越发坐不住,换了衣服往楼下奔去。
出了门,她站在茫茫夜色里四下环顾,直觉告诉她,陆城南很可能去了芳树里,她便不再犹豫,打了个车直奔芳树里。
当她站在陆家旧宅的门口时,看着从里面泻出的灯光,竟有那么一丝心酸,恍然。她的手指分明已经落在门把上了,却迟迟不敢推开,她生怕一推开,就会有往日记忆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她永远忘不了曾经千百次推开这扇门时的心情,快乐的,幸福的,充满期待的,仿佛那门后有她的一切。
仰面吸了口气,她默然推开房门,四通八达的老房子里空得一览无余。似已喝醉的陆城南躺在一大堆海报里,四周码放着他久日珍藏的CD,空气里回荡着X JAPAN的那支《forever love》。
那是陆城南第一次带她去酒吧时唱的歌,陆城南告诉她,是这首歌给了他最初的感性和力量,每当他听这首歌时,他就就会觉得自己带着伤口在夜空里飞翔。从那以后,舒旻便爱透了这首歌,也爱屋及乌地爱上了唱这支歌的乐队主唱hide。然而,自从hide在1998年自杀后,他们便再也不听这首歌了。因为,这首歌是hide的送葬曲。
冷不丁听到这支歌,她心里蓦地一阵发酸,眼泪不知怎么的就一滴滴落了下来。她走近他,在强烈的乐声中蹲下,看着紧蹙双眉的他。
这么久以来,她都没有认真看过他,不曾想他已经瘦削苍白成这样,如果不是一样的五官,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连睡着时都一脸凄惶的人竟是陆城南。
她探手轻轻触上他的眉。睡梦中的陆城南猛地打了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地抓住她的手:“舒旻。”
舒旻一惊,快速抽回自己的手。陆城南睁开眼,看见她切切实实在身边时,死灰般的眼里多了丝光亮。
舒旻起身关掉音乐,靠着CD架站着问:“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
陆城南坐起身,拿起身边一个啤酒罐,机械地捏着瓶身,好一会儿才说:“该来看看了。”
语气沉缓,没有丝毫情绪。舒旻有些不安,她觑了觑他的神情,灯光下,他的脸色很灰败,除了这死灰般的颜色,便再无其他。
周遭一片死寂,气氛尴尬,舒旻有些心虚,没话找话地说:“很久没听这首歌了,其实,直到现在也不明白hide那样一个人怎么会自杀。”
陆城南蹙眉死死望着她,呢喃般茫茫然地说:“因为有时候死会保留住一切。因为某些东西对一个人来说,是细水长流,是天长地久,是留不住毋宁死。”
他的眼睛里一片空旷的幽黑,黑得发亮,像是看到了某种启示,只是那光亮里却没有焦点。
那样的眼神,就像是醉到极致的清醒。舒旻一凛,背后若生芒刺般不自在。咬了咬唇,她过去扶他:“你真喝高了,起来吧,跟我回去。”
这时,陆城南忽然扣住她的手,望着她,一字一句说:“舒旻,再说一遍你爱我,骗我也成。”
不知怎么的,舒旻的眼泪刷的就落了下来,她透过眼前的雾气望着他的脸,唇动了动,却像有什么哽住了喉,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三个字,只能捂住嘴痛苦地摇头。
陆城南黯然松开手,把她拉进怀里,将下巴抵在她头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俨然又回到了过去彼此相惜、互不抛弃的日子里。
连日来的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她死死抱着他,不为他是陆城南或是谁,只为这个躯体所能带来的温度,只有这种温度才能提醒着她还活着,还清醒着。
“城南……城南……”舒旻在他怀里放声恸哭,口中反复念着他的名字,僵冷的十指死死捏着他的臂膀。
陆城南只抱着她,并不答应,他知道,此时她心里真正想叫的两个字并不是“城南”。
不知道哭了多久,舒旻才渐渐止住饮泣,一动不动地缩在他怀里,直到耳边传来她轻轻的呼吸声。他垂下目光,静静看着她的睡颜,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带着点弱弱的怯意,好像在怕着什么,许是怕这过于无情的宿命。陆城南哀哀地想,如果没有他,她的人生会不会更平顺些?如果从一开始,她遇到的不是他,她也许不用经历生活的卑贱与沧桑;如果后来,他没有那样重的伤害她,她就不会遇到林越诤,不会遇到这致命的伤害。他曾发誓愿付出一切求她一生平安喜乐,最后却亲手毁掉了她一生的平安喜乐。
这样的罪,他要怎样清偿?
舒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窗外天还没有亮透,她一骨碌翻身而起,默坐在床沿上出神。末了,她穿鞋起身,准备去冲个澡。
不料人刚一出门,就见陆城南姿态落寞地站在阳台上,窗户洞开着,汩汩的寒风往客厅里钻,冻得穿着大衣的她都缩了下脖子,然而,只穿着件薄衣服,当着风口站着的他竟似浑然不觉。
舒旻愣怔地看着他孑然的背影,眼前这个人,好像要随时随风消逝一般,伶仃得叫人心惊。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叫他,却见他忽然将身体探出窗外,迎风展开双臂,做出要飞翔的样子。
舒旻几乎惊叫出声,他却再没有动作。良久,他缩回身子,继续像之前那样默然而立。
她默默退回房内,拥着被子,一夜无眠。
天亮后,厨房里循例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她见陆城南神色如常地在做早餐,心头的不安终于放下了些。
那天,饭厅里就坐着他们两个人。一桌汤汤水水,被他料理得异样醇厚。她不敢辜负他的好意,一口口喝着。
喝了一碗,她见陆城南只看着她,自己却不动筷子,放下碗说:“你也喝。”
陆城南摇头:“我不饿。”
两人一时无言。
良久,陆城南淡淡说:“舒旻,你以后有空去老宅子那边,帮我把那些CD带回来,我都清好了,分成两大撂了,大的那撂你帮我给小黑,小的那撂给赵晨。”
舒旻怎么听怎么别扭,总觉得他这话说得好像在交代后事。
“他们两馋这些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一直也没找到机会给他们。”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什么时候你有机会去日本了,帮我在hide坟上放一束花。”
那种别扭的感觉越发强烈,舒旻连忙打断他:“以后我们一起去。”
“那也成。多喝点,汤该凉了。”
舒旻这才放心地一笑。
对面,陆城南用小孩子看东西看入神的那种目光盯着她,声音低低的:“舒旻,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舒旻正被他看得不自在,他忽然快速伸手,在她脸上触碰了一下:“比出院那时胖了……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推开椅子起身:“我去买包烟。一会儿回来。”
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关锦华一向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从涿城回去后,不过短短几天就爆出新闻,热力从鸿宇撤资了,这就意味着凭鸿宇一家,未必吞得下北欧新城这个项目。一向合作甚欢的两方一夜间分道扬镳,外界传言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鸿宇方面,林越诤一面积极从中斡旋,一面竭力想方设法地寻找新的战略伙伴。
圈里的人都是善于看风向的,关锦华就是天上的风,她往哪里吹,他们就往哪里倒,一时间,落井下石的有,作壁上观的也有,无论林越诤怎么游说,他们都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态度。
紧接着,外头又溢出点风声,说是上面有人要动卫庄,他底下的人也乱成了一锅粥,那几个准接班人都忙着各显神通,准备改朝换代的大事。
虽然是捕风捉影的消息,但是众人往关锦华忽然撤资的事情上一想,又觉得有那么点靠谱,哪里还敢再去蹚鸿宇的这趟浑水。
卫庄是个很警醒的人,关锦华一撤资,他就领悟到了点什么,提前做起第二手准备起来。
保险起见,他先是把林越诤和青瑜的婚期延后,也不顾青瑜的吵嚷,连夜命人把她送去了加拿大,随后又让林越诤暂停鸿宇的各项计划,让他把资金往加拿大转。
半个月后,林越诤妈妈的保外就医顺利批下,林越诤费了一些周折,将她送去加拿大接受治疗。
送别那天,恰巧是他与青瑜预订的婚期,那天,京城飘着濛濛细雨,他擎着一把大黑伞目送着载着妈妈的那架飞机化成一个虾灰色的小点没入云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等到了这天,这天的到来,比预想的更早些。
大厦将倾怎么样?心血白费怎么样?一无所有又怎么样?他现在有他自己。
他像一个从坟墓里挣出半个身子的人,久违的自由空气让他浑身上下都很轻盈、畅快。
回到公司,他找来EVA:“北欧新城的计划先停了,已经没必要往里面投资了,公司账面上还有多少钱可以动用?你去做一份详细表格给我。”
EVA比他还心急如焚:“你疯了?你不是要把钱转给卫家在加拿大的公司吧?鸿宇可是你的心血!”
林越诤面色沉静地说:“我有我的安排。”
EVA像看一个陌生人那般看他:“你这个时候还跟他们讲什么情义?这些年来,你像卖给他们家一样,帮着他们家捞钱,他们给你什么了?无非就是许了一个救你妈妈出来的诺言,就连兑现这个诺言,还要用你一生的幸福去换!你不觉得这些人太无耻了吗?好,就算你之前有所顾忌,到现在,你还忌惮那个老家伙干什么?”
顿了顿,她冷笑着说,“难道还真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种说法,你被他们精神绑架久了,被绑架出感情来了?”
林越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缓缓说:“我只是想买一个永不亏欠。你放心,你为鸿宇这些年的付出,到时候会有相应的回报。”
“林越诤,那我为你的付出呢?”眼泪刷的夺眶而出,她仰面问,“你要怎么回报?”
林越诤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没有叫青瑜用计把我骗去英国,没有在舒旻最需要我那天,让青瑜把我留下,我会更加感谢你。”
EVA双唇哆嗦了几下,眼里漫过些凄冷:“是,是我把和你那个女人的事情告诉青瑜的,是我让青瑜想办法无论如何先逼你结婚的。但是你怪不到我头上,只能怪你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林越诤玩味了下这个词,竟忽然笑了。
EVA抹去脸上的泪:“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说什么我都是为你好,你也不会对我心存感激了,我只希望到时候,你给我的支票上,数字能更好看一点。”
说完,她抱起文件,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卫庄这边刚把转移工作做好,前来调查的人就已经找上了门,连带着林越诤也被三番五次地被当局请去喝茶、问话。林越诤从一开始就为这天的到来做好了准备,回答任何问题都滴水不漏,上面的人好一顿盘查,明面上却没查出他什么破绽。
然而卫庄这些年利用以权谋私的事实却是铁证如山,上面开会研究了几次,考虑到各方面的影响,最终还是不声不响地给他办了个内退,追回部分账款了事。
卫庄见大势已去,把只剩了个空壳的鸿宇丢给林越诤善后,匆匆地逃去了加拿大。
外表轰轰烈烈的鸿宇一夜间就摧枯拉朽地倒了下去,有时候,林越诤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时候会觉得冷,是那种人走茶凉的冷。
但是他打心里喜欢这冷,他像是被镇压在鸿宇大厦下的囚,一直等着和它同归于尽,上天到底怜悯他,拿去了鸿宇这个枷,却给他留下了彻底的自由。
一直操纵他的线断了,他终于有资格选择自己的人生,终于有资格向舒旻认罪,终于可以不用让她等了。
这天深夜十一点,刚加完班的林越诤忽然接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去金胜酒店,舒旻在那里。帮我照顾好她。
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让他一怔,他停下车,回拨那个陌生号码,然而那个号码却一直处于通话中的状态。
金胜是京城颇有名气的豪华酒店,以格调高著称,出入其间的大多不是普通人。他猜不到什么人会发这样的短信给他,更加想不透舒旻为什么会在那里……这会不会是个什么局?但他根本不愿意再去细想,无论那里有什么在等他,他都要去看一看。
他抛开手机,将车子掉头,加足马力朝金胜开去。
深夜十一点的“首堵”终于通畅了,出租车司机憋了一天的怨气,把车开得几乎飞起来。
坐在后座的舒旻捧着手机,蹙眉道:“陆城南,你这些天都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也会担心?”
自从陆城南忽然消失以后,舒旻就再也没联系到过他。起初她还堵着气不找他,但是联想到他失踪前的反常,舒旻开始觉得惶惶不安。她本想去报警,可警方以她不是直系亲属为由拒绝立案,她只得发动他们朋友圈里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打听他的下落。
那些朋友帮她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但一直寻而无果。直到今天,她才收到他的短信,短短几个字:我在金胜酒店,想见你。
收到短信后,她终于长舒了口气,紧接着一股无名火就腾腾的往上蹿——怎么到了现在,他还是这样不负责任、一意孤行!
她冷冷地回了个“好”字就往北京赶。眼见快到金胜酒店了,舒旻才拨通他的电话,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带着怒意的质问。
电话那端,陆城南一直保持着沉默,他那边似乎开着扩音,以至于舒旻可以听见呼啸的夜风声,和窗帘起落的窸窣声。舒旻一惊,骤然坐直身体:“你在窗台上?”
“舒旻……”他的声音茫然低哑,像是痛苦的呓语,“你现在,有没有一点点爱我?”
舒旻不知道他为什么毫无来由地这样问,有些哑口无言,她直觉他现在这个状态是有问题的,她不敢确信地问:“陆城南,你是不是……用药了?”
“嗯。”他的声音极低微,像犯了错的孩子,“等下会不那么疼。”
舒旻吃不准这句话的意思,只当他是用药后在说混话,先前的怒意更盛:“你怎么还碰那些东西?我已经到了,我先挂了,等会儿见了你再说!”
“别挂。”他的声音里透着恳求的意味。
舒旻只好捧着电话,噤声听他说。
静默了很久,他的意识好像清醒了些,轻轻地那边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涿城的望海寺。”
“在那里干什么?”舒旻有些讶异。
“你还记得你爸爸刚去那会儿,你有段时间怎么都吃不进东西吗?”陆城南静静说,“那时候,我真怕极了,看着你一天天的瘦下去,总觉得哪天你会彻彻底底离开我。”
舒旻冷不丁听见他提这段旧事,干涩的眼中有了点湿意。往事前情一幕幕地在眼前展开,那个牵着她跋涉过十载年华,不离不弃的陆城南忽然在她眼前出现。舒旻已经冷透的心,忽然有了一丝暖意,她哽咽一下,低低“嗯”了一声。
“有天,我实在没办法了,就学我奶奶的那样去望海寺许愿,到了庙里又不知道到底要怎么许愿,就在那里乱转。转了一个多钟头,一个老和尚终于耐不住我烦,上来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想求佛祖让你吃饭……”
舒旻的胸口像被什么猛然一撞,眼前乍然一片模糊。
“那个老和尚就说,这个好办,只要我在佛前发愿终生茹素,就能保你一生平安喜乐。我虽然不信,还是发了这个愿。结果第二天,你的病忽然就好了。说真的,我顶不信这些的,可是有时候,你如果找不到一个可以信、可以求的东西,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就像我现在这样,看着你一天天的离我远去,不知道还能求什么,才能让我们都回到过去。我又去求那个老和尚,他说让我抄《四种清净明诲》,只要连抄三十遍就能求得你我关系改善。可是抄完了,你还是现在的你,我还是现在的我,什么都变不了。”
舒旻掩住发堵的胸口,含泪摇头:“不要说了,你等我过来。”
“舒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很多话,我已经没有资格对你说了,比如我爱你,很爱你,你对我来说,不单单只是一个女人,你是整个世界。只可惜,我非要到现在才知道。”
舒旻捂着嘴,感觉眼泪在自己指缝里流:“师傅,求你快一点,再快一点。”
“为了音乐放弃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出租车猛地刹在了宾馆门口,舒旻捧着电话,看也不看地掏出一张钱丢下,朝大门里飞奔而去。
她噙着泪,声音打着颤:“你在哪个房……”
一句话没说完,她就看见了他。
窗格密布的摩天大楼里,一个白糊糊的身影靠在阳台飘窗的低矮栏杆上。夜风鼓荡撕扯着他的白色衣服,像一张鼓起的白帆,强有力地猎猎而动。
她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那个白影,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城南,你……往后退几步再说话。”
一句话好像掏空了她的力气,站立着的双腿也开始抖起来。
身后传来车响,一道车灯明晃晃地照了过来,她浑身沐在那暖黄的灯光里,却觉不出半点温度。
“我还能退去哪里呢?舒旻……谢谢你,谢谢你来送我。”
舒旻语无伦次地哀求:“城南,不要做傻事,你先下来……我答应你,以后都不生你气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要一起去日本给hide扫墓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耳边传来陆城南隐忍的抽泣声,舒旻感觉到脸上濡湿冰冷一片,她颤手去抹,是泪,不断从眼眶里渗出的眼泪。她的身体剧烈地抖着,她用力咬了住手背,用锐痛换来的那瞬冷静温柔诱哄:“城南,你的人生还很长,前方还有很多很好的东西等着你……”
苍凉的声音打断她:“可是舒旻……没有你的前方,我已经不想再走过去看看了。”
说完,那团白糊糊的影子朝她的方向挥了挥手,然后展开双臂,像一头白色鸟般遽然坠下。
她握着电话,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城南!”,她以为那声音很大,其实不过是像小动物的呢喃。
电话那端传来“砰”的剧烈撞击声,她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
与此同时,她的身后传来尖锐的汽车刹车声,一道暖黄的车灯光扫向她的方向。
她望着黑黢黢的夜空,眼白上翻,直直向后倒去。
一只有力的臂膀重重地接住她,将她裹进怀里。有人在重重地掐她的人中,急急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明明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也像进了水,什么声音传过来都像是虚空失真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那团白垩垩的阴翳才渐渐散去,一张熟悉的脸映进她眼底。她张着嘴,像在说什么,林越诤抱紧她,凑近去仔细听,这才听出她说的是:“林越诤,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抱紧她,死死抱着,惨然一笑,他爱了她十年,到头来,竟换到这样一句话。
他垂头去看她的眼睛,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在他眼前不断放大,放大成了一团深不见底的黑,那种黑,他在黎巴嫩的海里下沉时见过,如今,他的心在这相似的黑里下沉,只是这一次,他知道他永远都浮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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