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难语

　　【1】
　　夜色静美，夜风微寒。
　　人工湖的湖面雾霭萦绕，是空无一物的苍茫，岸边影影绰绰的灯影使得湖面一起波澜，也只是隐隐地慢慢的涌动。静谧在夜里暗流细语。
　　俯下身，认真听，认真听。
　　细语中有一种不能言说的寂寞。
　　如浓墨重彩的舞者缭乱的舞步谢幕之后，独自对镜洗去粉脂，那种模样那种眼神中，敛不起的孤独。
　　各处的灯火都迷蒙，各处的喧嚣都寂然。唯有湖水默然低吟。
　　然而有谁会听到？
　　安瑜裹紧外套，和颜希立在夜阑里，认真聆听。
　　这么一静下心来，却是能够听到声音的，夜风的声音，风中漂浮着丝丝凉意，轻柔若无声。
　　突然间，颜希倒下身去，仰躺在草坪上。
　　“颜希，”他身边的安瑜也坐下来，仰头盯住黑茫的夜空说，“要下雨了呢。”
　　“唔。”颜希轻阖双目。
　　草地湿漉漉的，寒意慢慢透过衣衫，直侵肌肤。
　　而颜希躺着没动。
　　今晚的夜空没有星月，只是空空茫茫一片混沌，如同一个巨大无垠的穹顶，好像带了什么情绪让人想哭泣。
　　颜希和安瑜脸上都一凉。
　　真的下雨了呢。
　　夜的眼泪丝丝缕缕，凉意清薄，是缓缓沁入的伤心。
　　安瑜眯起眼，湖岸边绿色的灯影在濛濛细语越发恍惚了，光晕明灭，很不真切。
　　难得的安静，安瑜想，她侧头去看颜希，他像是睡着了，面孔在夜色里被勾勒出浓浓的阴影。
　　三四年没见了，来到这里之前和颜希重新有了联络，那之后她就一直在想象颜希变成了什么样子。
　　等到见了面，安瑜确实盯住他看了许久。
　　他的五官长得比学生时代立体了成熟了，并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颜希的气质变得很微妙。
　　“你变美了，”颜希说，“不再是架着一副大眼镜傻傻的学生妹了。”
　　“你也变了。”她说，然后还有什么就说不上来了。
　　……这难道就是普通男人和……gay的区别？
　　这幅场景也很微妙，相识已久的一男一女独自相处，男才女貌，却没有一星四溅的火花。
　　而且她这位老同学还摸着黑带她来这么个冷清的地方。
　　既不是幽会，也没有暌违多年相聚的热闹。
　　两人只是慢慢走到度假村的湖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聊而已。
　　他不会真的睡着了吧？安瑜不由伸手捅捅他说，“你不是说晚上九点还要开会吗？”
　　颜希闭眼随口问道，“是啊，现在几点了？”
　　安瑜一看手表，立刻跳将起来：
　　“喂！九点已经过了！你竟然还睡得着？！”
　　颜希闻言慢慢站起来，整整衣服，这才向办公区走去。
　　“快点啊！”安瑜拉着他的手臂，比他更焦急。
　　“我不急，你急什么？”颜希还是慢吞吞的走。
　　“废话，我是你们客户公司的员工，你们开会当然是和我们一起啊！”
　　颜希忽然没心没肺的笑起来，“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陪着领导一起来度假村吃喝玩乐的。”
　　安瑜瞪他一眼，“我一个小职员哪有这么好的命？”
　　“谁让你不早说？”颜希反问。
　　“谁让你每次都岔开话题？”安瑜忿忿，“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
　　安瑜不满地埋怨着，灵光一闪，却是想起什么来了，停下脚步回头看颜希，一脸狐疑：“我好像明白了……如果猜得不错的话，我们老板的朋友，那个东临公司的部门经理程渊……是你的继父吧？”
　　颜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顿了一下，淡淡的说：“是啊，我的继父，大学毕业半年后我几乎再没见过他。”
　　这么一说，中学的印象就霎时回到脑海，安瑜记起那时颜希和这个新家庭，是相处得不怎么和睦的，最后好像还翻脸了。
　　也难怪他会避着程渊了。
　　安瑜低头想了想，安慰颜希：“你不用担心的，我听说这个程经理还算是公事公办的人物，不会在开会工作时间处理私事的。”
　　“我和他又没有什么私事。”颜希不以为然，“只是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而已，难免尴尬。”
　　安瑜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想要问颜希事情的好奇心难以战胜开会迟到的忐忑，于是忍了忍，还是拉着颜希快步跑向会议室。
　　果然，站在会议室门口时，他们已经听到里面的人声，这时候进去一定尴尬无比，安瑜将颜希推到身前，扬扬下巴，意思是说你害我迟到，你应该先进去！
　　颜希倒是落落大方推开会议室的门，不出所料的，人声戛然而止，满桌的人都望向他，和他身后的安瑜。
　　颜希面不改色的弯一弯腰，说：“不好意思，我们迟到了。”
　　说得这么坦然！安瑜瞥一眼颜希，这家伙哪里有表现出一点歉意？！
　　不明就里的人肯定会认为他们俩这么快就对眼，一起去幽会了！肯定的！
　　因为他看着就不是盏省油的灯！就像出去到处拈花惹草的主！这下误会大了！
　　安瑜犹自忿忿，颜希拉了拉她衣服，低声说：“咬牙切齿的干什么？陈总让我们坐下。”
　　安瑜回过神，远远的在颜希对面坐下，一面用哀怨的目光打击报复他。
　　“你们认识？”身边冷不丁有人沉着声音问。
　　安瑜吓了一跳，转头看他。
　　男人看起来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一丝不乱的西装革履，说话是慢条斯理的自信，估计头衔不小。
　　“我们是中学的同窗，好久没见了所以多聊了一会儿。”安瑜赶快解释，心中默念千万不要误会，千万不要误会……
　　这男人点点头，并没有想象中的恍然大悟，而是眯起眼审视一番安瑜，说：“我叫童川，是颜希的同事也是朋友。”
　　“童先生你好……”安瑜一个激灵，似乎隐隐能感觉到童川的目光能像X射线一样穿透她，把她剖析个明白。
　　童川收回使安瑜如芒刺在背的目光，依然沉着声：“开会吧，回头再聊。”
　　会议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半，散场的时候大家都有些疲倦了，然而明天西泽度假村的首次开放至关重要，因此散会之后，各部门都不约而同碰头再核对一遍工作内容。
　　安瑜也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找颜希，她所在的公司是会议举办方，邀请的各个与会公司会在两天内陆续报到，他们必须将流程事无巨细全部考虑到，因此一连两天，她跑前跑后神经紧绷，哪里会有空闲想她的老同学。
　　等她想坐下来喘口气，她的经理又像阴魂不散的鬼影一样，从角落里也能把她揪起来：“安瑜，把这份文件尽快送到西泽经营部那里，要快！”
　　经营部？经营部在哪里？
　　还来不及问清楚，经理人影都看不见了。
　　安瑜只好边走边回忆刚刚熟悉起来的路线，经营部……等等，颜希不就是经营部的吗？
　　交到他手上就好了嘛。
　　安瑜拿出手机，拨通了几天前才记录的颜希的号码。
　　沿着办公楼长长的走廊，安瑜走到尽头电话那头也一直无人接听，这个颜希死哪去了！！安瑜自言自语的嘀咕，发现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这一楼的走廊空荡荡的，工作人员应该都外出了，她徘徊了几步，听到尽头的办公室似乎有人声。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个小会议室，可能是有工作人员在里面商量什么。
　　不如问问他们好了。
　　安瑜欲要抬手敲门，却听得里面似是有人起了争执，是两个男人的声音，隐隐的火药味都快冲出虚掩的门，酝酿着随时发生的爆炸。
　　这下安瑜就算不想听，争吵也顺着门缝飘了出来。
　　一个男人是压抑着的冷静：“我只是希望你现在、马上从我眼前消失……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另一个也冷笑一下，低气压堪比八千米高原：“是吗？你就算和我没什么关系，你是我的属下，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也有权干涉你不做工作以外的事情”说着声音愈沉，“我倒很想知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不能说出来的……你都和他们玩了多久？”
　　一阵椅子挪动的响声，好像谁被推搡在桌边。
　　应对他的是怒极反笑的口气：“和谁玩我也不会和你！忘了告诉你，从第一天看见你一脸装逼我就恶心，所以才让你滚远点！”
　　“呵呵，你不喜欢是么？不过好像没有什么办法，我就是经常想着你在床上勾引男人样子，你可以让我滚远——可是你没办法阻止我在想象里把你……呃！”
　　一声闷哼，生生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门缓缓推开了，安瑜青白着脸色看着会议室里的两个快要拳脚相向的男人。
　　“颜希，我不是故意听到的……”她幽幽地说。
　　童川还蹲在地上捂着腹部，看来颜希下手不轻。
　　安瑜喝一口面前的咖啡，浑身松弛下来，看看时间，不客气瞪一眼颜希的说：“我们只有十分钟，你最好给我交代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颜希的低气压将会议室的温度降低到冰点以下，安瑜都快被“冻”僵了，若是她不出现不知他们还会怎样动手，好在安瑜最后把文件塞给了童川，在他一言不发的离开后，气氛才有所缓解。
　　“他在追求你？”安瑜抬眼看他，问得一针见血。
　　颜希默然，伸手解开稍显凌乱半长不长的头发，随便束起。男人留这种长发显得十分随意和个性。
　　“喂！”见他无动于衷，安瑜终于遏制不住喊起来，“别告诉我你和舒晗分手是因为你……”
　　“我怎么？”颜希挑起眼看安瑜，“是因为我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安瑜翻白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过你和他共事这么久，这样不太好吧？”
　　颜希淡淡说：“我习惯了。你刚才看我们这么说话，工作起来可不会这样，我们公私分明。”
　　“不对……”安瑜突然发现了什么，坐直身子，“童川这么疑神疑鬼的，不会把我也扯出来了吧？”
　　颜希笑了：“你真聪明。童川说我男女通吃，我说恶心到他我很开心。”
　　安瑜简直想掐死颜希。
　　“你干嘛越描越黑啊……”她欲哭无泪，“和我也就算了，我自认倒霉，只是不知道下一个倒霉鬼是谁？”
　　颜希点头：“是啊——昨天我碰见程渊了，不过和他坐了一会儿，很不巧被童川撞见……”
　　等一下，安瑜有些凌乱，勉强整理了几秒思维才得以继续问：“程渊？……不，不先说童川吧，你们不是没有瓜葛吗？你和程渊是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不知道程渊是我继父，以为我钓了一个事业有成中年男人，”颜希一锤桌子，压低嗓子愤愤不平道，“我才不是这种口味好吗！他是白痴吗？再说，我就算喜欢大叔也轮不到他插手！”
　　“这么说你们确实没关系了？”安瑜问。
　　“当然没有！”颜希这才有点激动。
　　“现在你知道被误会的感觉了吧……”安瑜幸灾乐祸，不顾颜希瞪回来的白眼，接着判断，“那么程渊找你，一定是在劝你回家了。”
　　“为什么这么说？”颜希不由得问。
　　安瑜苦恼着，摇摇头，仿佛为颜希身为罪魁祸首却还不知道自己的罪行而不悦：“你肯定不会知道，那年你不告而别之后，程渊，程君昱和舒晗都找过你好久，找了我问了很多次——”她顿了顿，观察一下颜希的表情，才接着说，“尤其是舒晗，他看上去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走，还盘问了我许多……可是那会儿你都没有告诉我，我又怎么会知道你竟然离开了D城？”
　　颜希呆怔了一会儿，再确认一遍似的问，“他们找过我？真的都找过我？”
　　安瑜叹口气：“是啊，其实程家的人并不是那么不关心你，舒晗更是，你何必躲起来？”
　　颜希自己喃喃地：“关心……我何尝不知道他关心……”
　　“还是说，你是在躲舒晗？”安瑜突然问。
　　“嗯？”颜希低头在沉思什么，没有想象中的意外，慢慢回过神，竟歉意的说，“我确实没有顾及太多舒晗的感受，而他……后来我明白他也并不是真的爱我，就像我对他一样。”
　　安瑜叹气，奇怪道：“你个傻瓜，如果他不爱你，就不会从美国回来了。他一定会留在那边发展，可是他还是在两年后孤身一人的回来了。”
　　颜希没有否认，沉吟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如果你们都这样认为的话。毕竟他，在我生活中存在了那么久，分量那么重。”
　　安瑜按捺不住了：“理由就这么简单？这也太烂了！颜希，你不诚实！你不是不知道，舒晗很难不让人喜欢！”
　　颜希扬起嘴角，有点揶揄地：“所以……你也是？”
　　安瑜被他反问得呆在那里，然后她轻轻一笑：“那又怎么样……我是挺喜欢他，他太招人喜欢了有什么不对吗？”
　　“他讨人喜欢，和别人爱他，是两种概念。”颜希接着她的话说，低头看时间，无情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安瑜，时间到了，我们都要去工作了。”
　　“如果有时间，我们再接着谈吧。”
　　安瑜盯着对面还冒着热气的咖啡，颜希的背影渐渐远去，竟是那么疲惫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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