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

　　天还未明，燃灯医馆的门就被敲得震天响。

　　谢寒衣从后院里走出来，蹙着眉拉开了门。其实用不着看便知道，在门外站着的一定是那个二十岁刚刚弱冠的小鬼，正背着药箱兴冲冲的看着她。

　　“师姐！”蔺玺没等她完全开门就挤了进来，一身雪白的长衫角上全是上山采药沾染下的泥印和树叶。

　　谢寒衣无言，全天下只有这个人她拿着毫无办法。蔺玺今年大约二十岁，是鬼医从路边上捡来的小孩，不知道父母也不知道出生年纪，一直闲闲散散的养到今天，医术学的还算精，就是那副一惊一乍的性子怎么改也改不掉。

　　自从离开鬼医下了江南，蔺玺就理直气壮的住在燃灯医馆里，偶尔走个三五天，就是去上山采药，然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翻书阅览或者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托他的福，所需要的那七味药中有两味都是他找来的，帮了自己不小的忙。

　　此时天刚刚泛了一点鱼肚白，日光温存的从远处的屋檐顶端抬起来。蔺玺冒冒失失的冲进房间里里看他日夜养着的一株君子兰，看它有没有被谢寒衣给养死。

　　“说起来也奇怪，师父说师姐您天资极其聪颖，我也见过您手里的起死回生之术，惟独植物，只要由您来浇水，都活不过一个月。”蔺玺拿着丝布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君子兰的叶片，生怕上面落一点儿灰。

　　谢寒衣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向来少言寡语，偏偏又“听从师命”接收了这么一个每天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冤家。或许是流浪了太久，他对什么人、什么物件都有一片慈悲心肠，在燃灯医馆里侍弄花草也好，喂养那些流浪的猫猫狗狗也好，没有一件是落下的。

　　燃灯医馆坐落在一个小巷子里，每日这个时候都能听见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叫卖声，贩夫走卒，早起买菜的丫鬟和拖着木柴的农夫都会陆陆续续的走过。谢寒衣一贯浅眠，此时门外有了动静也不便再歇下，就坐在院子里的芙蓉树下慢慢的喝茶。

　　那是一株添色木芙蓉树，高有几丈，树冠大到将整个小院的一半盖在阴影里，每年一到开花时，早晨是白色，越到晚间颜色越浓，最后会变成鲜艳的赤红色，一日几变，美艳动人。蔺玺曾调笑说，或许也只有这芙蓉花不怕谢寒衣每日冷冰冰的样子了，除了这个东西能越开越盛，其他植物还真想不到什么能在她身周活的久远一些。

　　被蔺玺这样调侃久了，也就成了一种习惯，每日早晨起来看见他上蹿下跳的照顾他的君子兰，中午与那些前来偷食的野猫打架，也就成了一种乐趣。

　　正坐在一边想一些闲事，燃灯医馆的门又被敲响。还没等谢寒衣走过去蔺玺就一个箭步冲上前方，拉开了那扇深褐色的木门。

　　“燃灯医馆，若是平常的病患就……”

　　就不必来治了。这原本是后半句，却被蔺玺生生的咽在喉咙里。他后退几步，让出门进来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穿着黑色绣着暗金花纹的长袍，手中一把剑，同样金色的剑柄上嵌着一只巨大的猫眼，看的人背脊发寒。

　　这一看就不是平常人，但也没有什么生病的气相。

　　“蔺玺，去端杯茶来。”谢寒衣吩咐。

　　燃灯医馆常年备着上等的普洱，住在杭州却抛弃了西湖龙井，偏偏爱那样一种苦茶，让蔺玺一直十分不解。

　　进来的男子对谢寒衣抱了抱拳，也不客气，就坐在树下石桌的对面。他挽着一个发髻，头发一丝丝全部严谨的束好，衣服的每一个褶皱和每一个针线都极其严密，必定是大家出来的人中豪杰。他的五官冷峻，眉扫入云，丹凤眼淡淡的看着人，若不是谢寒衣，其他人必定会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手上的剑，是忘川吧？”谢寒衣问。

　　男子也不回避，很干脆的回答：“是，这便是忘川，我就是杭州家主，薛渊夜。”

　　杭州薛氏。

　　自从十几年前落雁山庄败落开始，武林门派就如雨后春笋林立而起，其中杭州薛氏名望一直颇高，他家门不大，不过数十门徒，但一个个都是武林中数得上名来的高手。至于仪容气度，在江湖上行走时也历来是以门风严谨待人有度著称。两年前老庄主过世之后，不过二十七岁的独子薛渊夜继承家业，将家门上下管理的井井有条，。

　　至于忘川。那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名剑，江湖上最好的铸剑师便来自巴蜀的葬剑阁，而忘川，则是老阁主为了感谢救命之恩，送给薛家一门的礼物。

　　“谢大夫应该知道，这忘川剑与我薛家无异于一门荣辱。”他将剑紧紧的握在手中，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但天底下觊觎它的亡命之徒，也绝不在少数。”

　　“可是凭薛公子和薛家上下的本事，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够靠近这把忘川剑呢？”一旁的蔺玺端来了普洱茶，白色的瓷杯里呈着的液体鲜红如血，在芙蓉树底下泛着淡淡的香气。

　　“这位小哥说的不错。”薛渊夜点头，谈及薛家的武艺，他的面色上透出一点淡淡的自傲之气：“凭我和手中这把忘川，莫说抢走，近身也是种难事，可天底下卑劣之徒手段下作，是我等都想不到的事情。”

　　蔺玺刚想插话，被谢寒衣拦住了，她示意薛渊夜继续说下去，弄清楚来龙去脉，才好对症下药。

　　燃灯医馆，从来就不是治普通疾病的地方。

　　想到接下来的话，薛渊夜的神色一下子变了，他的神情变得凝重，似乎开口也是一种难处：“在下有一个妹妹，名唤薛瑶光，今年不过十六岁。她从来不会武功，也不谙江湖上的事，父亲过世时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妹妹，让她嫁一个书生安稳一世。可谁料今年年初赶上父亲祭日，同来哀祝的武林豪杰无数，家门也大摆流水宴三天，就在那时，妹妹突然得了怪病，昏迷至今。”

　　“昏迷至今？”谢寒衣皱起了眉，“究竟是什么怪病？”

　　薛渊夜垂着眼神，手攥成了一个拳：“其实不是怪病，而是被人下了药。过了几日请了许多大夫都无效，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一直这么睡下去。但突然一个晚上有人飞鸽传书，说家妹是被他下了奇毒，解药只能让我用忘川剑去换。他说兹事体大，容我半年时间考虑，若到今年七月初一若还不能给他答复，就等着给我妹妹办丧事……”

　　他说到最后竟然哽咽起来，喉头艰难的动了动，无法再说下去。

　　蔺玺在一旁看着他，有一些手足无措，又望向一边的谢寒衣。

　　谢寒衣将普洱茶倒入茶杯中，她的手指尖摸了鹅黄色的颜色，才让整个手掌看上去不至于苍白的吓人，她开口，声音虽然冷但温存：“您既然能来燃灯医馆求我这件事，就应当知道我医馆的规矩。我谢寒衣不求金银珠宝，当然也不会求你的忘川剑，惟独，求得是你的命。”

　　她说这话的最后一句，眼睛盯着薛渊夜的瞳孔，寒气逼人，惹得人背后发麻。

　　蔺玺夹在他们两个怪人的中间，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我知道。”薛渊夜镇定非常，身体向前倾了倾：“我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家妹的命，只要你能治好她，我薛渊夜决不食言。”

　　他说这话说的一字一顿，应当是经过细细思量的。但谢寒衣却不同，她没有立刻的答应，而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就我来说，觉得薛公子不至于如此。”

　　“为何？”薛渊夜有些不解。

　　谢寒衣看着他，淡淡的答道：“虽然都说普天之下众生平等，可实际上，令妹的生命远没有薛公子您来的重要。薛家上下死了令妹，不过是过世了一个娇小姐，但若您死了，整个薛家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蔺玺听了这话出了一声冷汗，这种冷冰冰的话，也亏得谢寒衣说得出口。

　　薛渊夜倒是涵养颇深，他点点头，说道：“这件事我也曾考量过，但事到如今，我除了找你之外，没有任何办法。于薛家家主来说，薛家当然是要用性命来护的，但对于薛渊夜而言，瑶光只有世界上一个，少了，就不行。”

　　虽然是习武之人说不出什么情深意切的话，但他说的恳切，字字落地有声，谢寒衣能感觉到他的决意和一意孤行，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做决定她的眼眸垂在一边，手指握着杯盏在瓷白色的茶杯上画着圈。来她这里坐下来的人都是来历匪浅的人，她也需要细细考量，才能决定是否做这一趟人命的声音。

　　蔺玺在一旁受不了这个沉默，他用手撑起身子，几乎是质问的盯着薛渊夜：“那你也太不负责了，你若死了，薛家怎么办？”

　　薛家怎么办？薛渊夜抬起头，用墨色的眼睛看着蔺玺，风轻云淡的开口：“与瑶光想比，薛家家业又算得了什么？”

　　他凝重的眼神将蔺玺逼的坐了下去，蔺玺不服气的在一旁嘟着嘴，惹得谢寒衣笑出了声。

　　“师弟他年纪轻，您不要怪罪。”谢寒衣将茶杯放下，手指之间落在石桌上：“这桩事情，我答应了，等令妹医治好的那天，就麻烦您将凡事处理妥当，再来我燃灯医馆一趟。”

　　她说的含蓄，但字眼里，就是要取人性命的意思，蔺玺在一边扯了扯嘴角，他发觉薛渊夜固执的脸上竟然笑了出来，勾着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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