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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红霞渐隐,寒星初露。眼见得长安城近在眼前,今晚却是进不去了。
韦滂在白马上叹了口气,回头对牵着毛驴的书童侍墨说道:“墨儿,咱们今天是到不了长安啦。天色已晚,你说到哪里安身好?”说完环视四周,只见一片城外荒郊。侍墨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满月般面庞上一双黑真真眸子煞是可爱。他侧头想了一下,说道:“公子,咱们来时经过的那个山口,我看见深处隐约有一角屋脊,若非人家,必是大庙。咱们还是回程奔那里投宿吧。”韦滂点点头,两人转回头来向来路走去。这时夕阳暮色完全消逝,夜幕黑沉沉笼罩下来。
正是阴历初十,月光说明不明,说暗不暗,昏淡淡的挂在半天里。二人行得十余里,晚风渐有些凉瑟瑟的。前面转过一个弯就是来时经过的山口了,忽然传来车马行走之声,影绰绰有火光闪动。主仆二人颇觉诧异,闪身让在道旁。少顷从转弯拐过来一队车仗,总能有十几架大车,还有七八匹骡马。车马都满载箱包之物,四五十人擎着火把闷头赶路。借着火光,可以看到为首马上端坐一位老者,面带愁容,又有几分惶恐。
韦滂觉得好奇,催马来到老者近前,抱拳施礼问道:“老人家,天到这般时候,你们怎么还在赶路啊?”老者抬眼观看,见是个青年书生,停马答道:“这位相公遮莫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吗?哎,我们这是……这是……是要搬家到别处去。”侍墨笑嘻嘻的迎了上来,开口说道:“这倒奇了,哪有人夤夜搬家的?我看啊,趁天黑搬家,不是避仇人,就是躲债主。再不就是犯了官司。”韦滂连忙喝止:“墨儿不可对老丈无礼!”
那老者摆摆手说:“不妨事,我们这夜里推车动仗的,原是让人生疑。倒不怪这小童儿。只不过这个……确实有碍口之处。”韦滂见老者说话吞吞吐吐,似乎有难言之隐,觉得也不便深问,于是拱手说道:“晚生只是好奇一问,倒不敢阻了老丈行程。另外晚生和童儿错过宿头,见那山口之中似乎有房屋,想去借宿一晚。请教老丈可知那里是人家还是庙宇?”此言出口,忽见老者神色大变,身子颤栗,嘴唇发抖,面孔也变得煞白。韦滂大惊,连忙赔罪:“老丈,却不知在下那句冲撞了老丈?您这是……”老者定定神说道:“不曾冲撞,相公啊,那里去不得!实不相瞒,那山口里就是老汉的庄院,只是那里住不得。那里有,有鬼!”
这韦相公素来不信鬼神之说,闻言一怔,心中却不以为然。侍墨偏又插口:“却不知府上是闹什么鬼啊?是无头鬼,吊死鬼,短命鬼,还是赌鬼酒鬼讨厌鬼?”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扮鬼脸。老者听他乱七八糟说了一大串鬼,手脚都要慌了,连连摇头:“那还有这许多鬼,便一个鬼也吃不消,这七天来家宅不安,说什么也住不下去。这才不得已连夜搬家。恐怕那鬼便是……便是……唉唉,真有许多鬼,大伙连命也没了!”接着老者又劝韦滂莫要去庄上投宿,不妨随他们一道去远路投奔亲戚。韦滂一揖谢过,却说:“多谢老丈厚意。不过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说嘛,晚生是不信的。便是真有也不惧他。如果老丈许可,晚生还是愿借贵府休息一晚,明早也好就近赶奔京城。”老者见他意坚,也没有办法,只好劝他留神保重。韦滂又向老者借了两支火把,主仆这才和老者众人别过。
二人转过弯道,顺着山口小路走了进去。里面越走越是开阔,竟是好大一片空地,因为有人居住,路面也修得颇为平整。前行不远,就看到一片黑压压的房屋,定是那老者所说的庄院了。现在是人去屋空,星月之下,黑影幢幢。侍墨虽然胆大,但是却也不禁吞了口水。向韦滂身边靠了靠,轻声问道:“公子,看这样子就是没鬼也有些怕人,咱们当真要在这里过夜?” 韦滂虽是书生,却颇有豪气。他向着侍墨一笑,说道:“疑心生暗鬼,好端端的屋子有什么好怕?何况咱们只住一晚,又有何妨?”侍墨见他气定神闲,也觉得胆气又壮了起来。
来到庄院门口,忽的一阵山风吹来,两支火把火苗一闪差点熄灭。韦滂的坐骑冷不丁一个人立,险些把他掀下马来。他急忙紧拉缰绳稳住身形,随后待马站稳了翻身跳下。侍墨也赶紧牵驴随过来。庄院大门虚掩,想是老者走的慌速,不曾锁大门。二人牵着牲口就想进庄,不料一马一驴都是四蹄刨地,不住倒退,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侍墨骂道:“这两个扁毛畜生,又不曾欠了你们的草料,却这般使性子!”然而任凭他怎么喝骂催促,马和驴就是不肯前进一步。韦滂无奈,只好吩咐侍墨就把两匹牲口拴在门口的拴马石上。两人搬了行囊,走进空无一人的山庄。
深夜静谧,庄院幽深。两人举着火把看去,见院中石板铺径,两旁栽有翠竹。东西两边各是一排厢房,只是都上了锁。远处看黑黢黢的,不知有几进院子。两人不识路径,却也不便乱闯。主仆商议想必后宅也都上了锁,而且虽说是空房,深夜入人居室多有不妥,就在前厅休息一晚也就是了。于是带着行囊向前直奔正厅。
侍墨走在前面,他才抬脚迈上正厅台阶,举火把一照,立刻大叫一声“妈呀!”转头就跑。他脚下踉跄,好悬摔倒,手中火把也跌落在地上一滚熄灭了。韦滂一把扯住他,喝道:“你慌慌张张喊什么?”侍墨回手一指,颤声道:“果然是有,有鬼!”韦滂一惊,举火把上前观看,只见白绢高挂,挽帐横挑,却是一座灵堂。
韦滂轻推侍墨,“怕什么?哪里有鬼,不过是人家办丧事的灵堂。”说着吩咐侍墨随自己进去。侍墨不敢不从,只好苦着脸拖起行囊跟在韦滂身后走进前厅。韦滂进得厅中,引火把点燃几只素蜡,大厅里霎时明亮许多。四下看去尽是素纱白帐之类,又陈设有供桌香案,上有灵牌香炉若干祭品物事。最突兀的是大厅正中停着一口黑漆大棺,好不阴森。侍墨觉得腿都有些发软,扔下行囊拉扯韦滂衣袖:“公子,这里……怕是不妥当,咱们还是,还是到厢房去休息吧。”韦滂一皱眉,也觉得在这灵堂确实不便安歇,但一转念想那些房间都上了锁,难道撬门而入不成?那岂不成了鸡鸣狗盗之辈。他无意左手一扶腰间,正摸到自己佩剑,心更放下不少。于是出言安慰侍墨:“人死如灯灭,那有什么好怕的?现下咱们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暂宿一晚。”侍墨咧嘴“啊”了一声,几乎要哭出来。
韦滂熄了火把,带着侍墨来到香案前,说道:“咱们在此讨扰,少不得该拜上几拜。”说完拈起几柱香,在烛火上点燃了对着灵牌恭身三拜。他抬眼间看到灵牌上写的是:爱儿姚长生之灵位。心下暗想,这位长生兄真是可怜,年轻夭亡,却枉叫了这个名字。想来路遇老丈就是其父姚太公了。忽然心生疑窦,看这灵堂未除,棺木犹在,分明正在丧期。怎么这姚家急急忙忙就如逃难一般,扔下亡人不管。难道当真是家中闹鬼?那边侍墨也跟着焚香拜祭,嘴里念念叨叨:“姚公子,我们路过贵庄,借住一晚。你大人有大量,这个……做鬼也有大量,有怪莫怪。我们拜也拜了,不曾亏了礼数。你鬼有鬼德,别来惊吓我们。”韦滂听他说得好笑,也不去理他。
两人一番祭拜已毕,也都乏了。韦滂看无处安睡,便搬把椅子靠供桌坐下,侍墨也搬了椅子坐在公子身旁。韦滂说:“我且看一会书再睡,你困了就先睡吧。”侍墨摇摇头,“我要侍候公子,公子不睡,我也不睡。”韦滂取出一本《庄子》,一篇《逍遥游》还不曾读完,转头看侍墨,却已经伏在供桌上睡着了。
约莫已近三更时分,山风转大,吹得庭院中竹叶哗哗作响。大厅敞着门,“呼”一阵风进来,靠近门口的蜡烛就打熄两支。韦滂读书多时眼睛也有些模糊了,正掩卷打个哈欠,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白影晃动。他心中大骇,莫非真有古怪?陡然站起仔细看去,却见夜风卷起白纱,在厅堂里摇曳。不由释怀一笑:“我也有些多疑了。”
他才又坐下,枕着手臂伏身在供桌上。还不曾睡着,听到“笃笃笃,笃笃笃”好像有什么东西敲击木头的声音。韦滂抬头向外看去,并不见有什么异样,心想多半还是山风吹动门窗做响。于是也就不再理会,俯身又睡。正自朦朦胧胧间,却又听得那“笃笃”声响起。而且越响越是急促。韦滂立时惊起,不知是哪里的动静。这一刻响动却又停了。侍墨这时也懵懵懂懂的醒过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问:“什么笃笃响啊?公子是你在敲桌子吗?”韦滂摇摇头,说:“我也不知是哪里的响动,也许是山风吹动树枝。”他虽这么说,自己可也觉得声音不像。
两人正在疑惑,却又听那“笃笃”声响了起来。这一次看得真切,那声音却是从黑漆大棺中发出来的!侍墨只觉魂飞魄散,牙齿“的的的”抖个不停。抬腿想要跑,但是两脚发软,说什么也跑不起来。韦滂也是惊骇不已,急忙“呛啷”抽出宝剑 ,可是却也不敢到棺木前看个究竟。就在这迟疑功夫,那“笃笃”声渐止,却又变成了“咯支咯支”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顶动棺盖做响。侍墨抬手一指,“公子,鬼……鬼……鬼要出来啦!”声音好似哭腔一般。韦滂挥手道:“不要胡说!”自己却也紧张万分。左手一把抄起烛台,右手宝剑护住前胸,不知上前好还是退后好。
猛然只听喀喇一声,棺板碎裂,两只手从棺中伸了出来!侍墨只喊了一声:“僵尸!”便跌坐在地上动弹不得。韦滂把心一横,也罢,这时怕也是无用。他纵身跳到棺木近前,一脚把棺盖踢开,左手挥动烛台,右手抡剑做势要砍,但他向棺中瞥了一眼,这一剑却硬生生止住,说什么也劈不下去了。
只见那棺中尸体双臂僵直伸出,烛光照在尸体还不曾腐烂的脸上,虽然脸色青灰惨白似乎已死多日,但五官貌相犹可清晰分辨。那一张清秀的面庞,不是韦滂自己,却又是谁?韦滂看着那尸体,就好像对着镜子一般,只是一生一死,人鬼殊途。
若是从棺中跳出什么修罗恶鬼,韦滂也未必会怕到哪里去。但他怎样也想不到在这无人山庄的棺椁中竟然会有一具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尸体,何况似乎还要破棺而出!韦滂惊骇之下盯着尸体愣在那里,好在那尸体一时没有其他异动。侍墨见公子呆立,心急大喊:“公子你怎么了?莫不是中邪了吗?”他情急之下顾不得害怕,跳起身来拉扯韦滂。侍墨拉开韦滂时偷眼向棺中看去,嚇的魂不附体,回头又看了一眼韦滂,“公子,棺材里……是……是……是……”他双唇颤抖说不下去。
韦滂被他一喊又拉了一把,如梦方醒。惊魂既定,胆子又大了些。他横剑护体,防那怪尸暴起伤人,擎烛台细细观看。果然那尸体面貌宛然就是自己,若说有不同,也只是死后尸身变化之故。天下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即使有又哪能这么个巧法自己投宿就投到他的门上?倘若这真是那姚长生的尸体,怎么路遇其父,那老者见到自己全没半分惊诧之色?难道,难道……韦滂还来不及细想下去,那具尸体上下晃动,关节格格直响,好似就要坐起来一般。韦滂连退几步,伸开左臂护住侍墨,右手长剑直指怪尸。
那具尸体骨节响动一阵,身子腾的坐起,双臂依旧是僵直前伸,然而颈子却扭了过来,脸直直朝着韦滂。烛光之下,那张和韦滂并无二致的面孔死气沉沉的大是妖异。韦滂只觉得心突突突快要跳出来,强稳心神大喝一声:“大胆妖孽!还敢做怪不成!”欲待上前刺他一剑,那怪尸紧闭的双眸突然睁开,眼眶中只是一片漆黑,如同古井深潭,冷森森的无尽无底。韦滂和他对视一眼,登时觉得寒意浸透全身,好似跌进寒窖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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