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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
四方院,院中一口堂。入秋了,花都掉得光秃秃的,只有枯黄的荷盖撑天。
夜里死一般的寂寂,荷盖上哗啦动了下,自下而上,现出一个人的模样。
他还年轻得很,清雅爽利,白衣,赤脚。两脚踝间挂着一副铁镣。年轻人提着深衣下摆,从荷盖上飘然而下。是了,他根本不用走,整个身子好像随着风来,轻巧巧地,就飘到地面上站着。
那分明是个孤魂,而非一个人。
秦背对着方塘,剑一伸,挽出几个漂亮的剑花。空中闪过银白一团。他的手臂滞在空中,不收回,身后传来铁镣喀拉喀拉的响动。
“昨夜星辰陨落,”他提剑倒转,收回鞘中,“我想过,会是很多人。”
“是楚,他爱够了我,也恨够了我,”秦摩挲着剑鞘上细密的兽云纹,“还是齐,到死也不知道明明可以轻易杀了我。”
年轻人放下衣摆,风一吹,裙裳勾出两腿细长的轮廓:“你就没想到是我。”
秦叹了口气。
“赵。”他自黑暗里徐徐地转身,用一种无喜无悲的空洞眼神望着他。
他的声音不温不火:“我不希望是你。”
赵不理他,抱起大团衣袂在方塘边坐下来,把两脚伸进水里。
秦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水里有蚂蝗。”
赵用脚轻轻地踩着水,孤魂两脚间的铁镣哗啦哗啦地和水一起作响。
“无妨。”
秦侧头看着他,好像在听些什么,半晌,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赵微微转过身,斜对着他,一声哂笑,“去邯郸郡吗?”
秦的目光在他背影上流连:“若不置郡县,天下必再起诸侯之乱。”
“没有诸侯之乱,不是照样有楚汉争锋。”赵兀自悠悠然地拍着水,悠悠然地道。
他两手撑着塘边的石阶,仰头看着群青的星空:“楚汉围城,你又要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
赵没有把他的话接下去,只是说:“秦,你过来。”
秦收了剑走过来,廊下有棵芭蕉,蕉叶的阴影自他脸上慢慢地划过,显得他面目更加幽深。
他弯腰,赵伸出手,指端搭在他脸上。
“咸阳这座空城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他的手指冰凉,在秦的下巴上一点一点,从这边点到那边。
“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暴雨将至。
栏杆上停着几只鸦,罕见的,白色的渡鸦。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那里停着的不详的白色大鸟。鸟们自喉咙里发出裂帛一样的嘶叫,啪啪啪抖动着翅膀,飞走了,掉下几片纯白色的尾羽。
他手中的帛绢也是白色的。白色的帛绢,凝满干涸的红色斑渍。
秦看着那封昨夜射上城头的劝降书。他有过一瞬间的骇然,但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种大限临头的快感。
狂风。刮起地上掉落多时的枯叶,也刮起他无心绾高的发,在空中婉婉转转地飞着。
他隔着手中白色的帛绢,五指紧紧地扣着栏杆。远方的终南山,在雪线上隐隐露出一抹青黛,如同美人堆起忧愁的眉峰,也如同隔世恍恍飘来的一缕青烟。
秦的思绪飘飘摇摇地回到了许久之前。那是他在晋的土地上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那人推门进来时他面壁而坐,门被那人用后背抵上。
大抵也是这样的初秋。他站在秦的床榻前,一声不响,脱得干干净净。当他跨上来,埋头在秦的怀中,全身冰凉。
赵的语气近乎恳求。
“你不会走的,大哥没有赶你走,没有,没有,我们也没有。“
他最后一次亲耳听到他的声音。
那时候他们还不是完全的男人。
那之后也不是。他们在成为一个人之前,已经先成为一个国家。
他的肩上压着山河日月,黎明苍生。
从此,没有友,只有敌。
秦低下头,看着城中纵横的,而今人去楼空的街道。
遮雨檐下,人来,你不来。
听风楼上,楼空,心也空。
他的眼中近乎出现幻想,回到从前的战场。血海,尸山。血红的落日一点点,悄无声息地滑向终南山脉的尽头。
秦猛地抓起手中的帛绢,哗啦撕成两截。
他的手伸到半空,紧紧攥着支离破碎的帛绢,颤抖。然后松手。大风起兮,帛绢缓缓向墙下飘去,如同两只婀娜而翩翩的蝶。
身后传来铁镣叩击地面的清响,仿佛在敲打玉板。
赵站在那里,两手拢在袖里,广袖拢着风。
“回去吧。”
他淡淡地看着秦。连同脸容,眼睛,唇色,都是淡淡的。再没有悲,再没有喜。
他转身,秦跟上来。
开在中轴线上的宫门一眼望穿。像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殿上很暗,即便是白天,也掌着灯。
孤魂不能见阳光。秦坐在矮几前,看着赵一盏一盏点亮所有的灯。
“我输了。”他的语气异常平静。
一双手臂从后面滑下来,抱在他胸前。冰凉,干软的手。他忽然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背后的人用干,脆,没有任何水分的舌音长长地叹息。
“都过去了。”
玉簪咕噜噜滚到地板上,他的头发散开来,散到秦的肩窝,胸前。
好像要散开一切的爱,一切的恨,一切的忧愁,一切的悲伤,一切的欢笑。
灰云密布的空中,紫电撕开一条裂口,暴雨轰然而下。
他们没有多少兴致做事,做了一回。在剩下的长长慢夜里,只是静静地抱在一起。
赵翻过身。秦突然道:“抱我。”
他深深吸气,又重复了一遍。
“抱紧我。”
赵乖顺地爬到他怀里。
没有声音了。赵听到自己突然说:“我给你唱支曲吧。”
他轻轻启齿,那曲声沉缓却意外悠扬。
白夜露,澄清光。
晴时雪,远草芳。
云暮间,吾心乡。
山河漫,日月长。
……山河漫,日月长。
山河漫。
日月长。
月光一瓢一瓢兜在屋脊上。秦伸出手指,慢慢抚过月下那些用陶土捏成的六国宫殿。
赵站在月光漏下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发痴。
秦恋恋地收回手,道:“没想到,到头来,我不过是做了一场江山大梦。”
铁镣响着,他走到秦身前,枕着他的腿,侧身躺下,手指夹着他的前襟,慢慢,慢慢地滑动。
月亮的光,一点点挪向他们。
“你错了。”
“作为国家,我对你,只有无可消弭的仇与恨。
秦举着的手僵硬地留在半空。
“但,作为一个人,在我们中间,你的人生最为灯火辉煌。”
他一动不动。
“秦。”
那只举在空中的手放下来,落在他冰冷冷的面上。
“下一世,做个寻常人吧。”
他皱眉,眉宇间好像锁住了整一个的深秋。清雅,飘渺。
秦的手指滑过他的眉间。他们从前是敌,是恨,是仇。而今,则隔着看不见的阴阳,是人,和鬼。
在永恒的生命中,他们拖着双膝,踏过泥泞踯躅的长河。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所有的悲伤,都不会消逝,所有的记忆,都不是记忆。
下一世,做个寻常人吧。
秦王子婴,降。
秦看着城墙下点点火光汇成千军万马,点燃了手里的火把。
他手里浸泡过松油的火把猛烈燃烧着,仿佛黑暗中,唯一一颗直刺夜空的孤星。
群青色的夜空。
亮银的月光。
明黄的剑雨。
——铺天盖地,飞向城楼上那颗孤星。
来年八月。
响响晴的天气里,山间会升腾起蓝色的颗粒状烟尘。山道上生着一种草,柴草。火红。
那面目不太清楚的行人在山间行走着,撑着一把油布伞。
柴草是红的,他的衣服是白的,整个人飘然而来,不带一丝踌躇。好像在火上蹁跹而行。
赵停下来。
山道上遗留着火烧过的灰烬。柴草被焚烧殆尽,山道从中间劈开,蜿蜒而下,通向长安城。
白夜露,澄清光。
晴时雪,远草芳。
云暮间,吾心乡。
山河漫,日月长。
他突然唱起来。
远草芳,远草芳。
日月长,日月长。
他丢开那把油布伞,整个人没入八月间明亮的阳光中。像水中被惊扰的倒影,变得混沌,最后消失了。
昨夜星辰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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