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新颜阁中旧

　　大夜承平十九年，都城晚月。
　　晚月城大街上人往来络绎不绝，正是上元时候，全城人提了灯从皇宫前的天街上走过，又急匆匆地行过莫语桥，只求往晚月郊里走，用一盏灯祈个平安。全城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都借此良机，望蓦然回首，便能寻到灯火阑珊处的那人。各色花灯往来，极为热闹。
　　天街以西的小巷里，一座普通的宅子内，眉目清秀的少年立在窗前，手中团着一卷书，焦急的听着外头人语旖旎，锣鼓喧天，却始终等不到出去的那刻，闹性子了便开始踹门，只听吱呀一声，总管顾安带几个小厮从外头进来，谄笑着道：“顾小少爷可别太大力气，坏了这极好的黄梨木。这不，是夫人下了死命令，叫您安心在府内呆着，我们下头人，总也违背不得，您看你还是罢了吧。”
　　顾之问面上涌上愠色：“你们一言之辞不足信，我娘准会许我的，我要见我娘。”
　　顾安笑笑：“倒也可以，只是夫人最近身体不很好，您可别太出格。”
　　顾之问斜眼便瞥见那几个小厮一个劲儿地笑，有些恼，却想着自己做过的不着调的事不少，也不再言语。
　　沉吟了一会，顾之问抬头道：“这次不会了，我又不是泼皮小子，怎会做那等不着边际的事。”推开顾安，正准备出门，却见一个三十好几的美妇从回廊过来，用罗袖掩口，座西子捧心状：“少年人就该读书，别像你爹搬荒废了正业，到最后，咳咳……”歇了一会，又继续道，“之问，我们家门楣的光复全靠你一人，你如此好玩，将来如何，咳咳……”
　　见母亲病得愈发重，顾之问便不再吵闹，忙唤了下人去煎药，自己则坐在母亲身旁，赔着不是，轻声劝慰母亲：“孩儿努力发奋便是，还盼着娘亲能跟着孩儿过几天舒心日子，娘亲可别和爹一样抛下孩儿走了。”
　　巫绾卿听到这，声音轻柔了些许：“之问努力便是，之问可比卓家那小子好得多，天不垂怜我家，自当要努力才是。”
　　顾之问点点头，一人回了房，张开纸笔，想着定要不负母亲重望，做一番成就才好，便拟着唐人策论，一条条写下去，眼见外头只剩点点星火。
　　写着写着，他却忽然想起宋人的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想着如此佳节定有人终成眷属，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他不想让母亲失望，但毕竟是少年心性。忽的睡意袭来，随意把这十个字加在策论上便昏昏睡去，倒是白白糟蹋了一张上好的宣纸。
　　直到约莫子夜爬起来，顾之问想着府里人都睡了，没人会再管他，便扮成小厮的模样从后门溜了出去。深夜虽无宵禁，但即使以晚月的繁华，路上也已没有多少行人。顾之问提着灯笼，一路摸索着过了河，直到和定坊，见远处的郊外有点点灯火，想去看看，却想起因为又惹了母亲生气，忙着照料母亲，竟是一口饭没吃，此刻腹中空空，只得找了路边的一处馄饨摊坐下，要了一盘煎饼，一碗馄饨，就着冬日夜晚的冷风坐在沿街的凳子上吃起来。
　　忽的听到身后帘子在动，顾之问惊了一惊，畏畏缩缩的回头，却见一极其玲珑的身形，提一盏灯，操一口吴地方言与卖煎饼的老汉对话。过了会儿女孩也买好煎饼，提灯走来，看了顾之问一眼，便在他身旁坐下，丝毫没有拘束的感觉。她看着顾之问不为意动，顾之问却略微心慌起来，这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约莫十三四上年纪，绾个双罗髻，却没有许多专属少女的活泼神色。五官很是好看，没有一丝媚态，似是《洛神赋》中袅袅婷婷的洛水神女：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衬着月华下雪白的衣衫，真有几分仙人姿态。
　　女孩将花灯搁在凳上，仔细地捧起煎饼，不甚真切地说了句不知什么，从袖里取出一方布帕包着开始吃。顾之问就停下来，始终注视着她，想着许是哪个大家的小姐也如自己一样趁着上元佳节出来散心，目光微扫看清她的脸，却始终觉得哪个女孩子，即使是皇家千金也不及她好。
　　这大约便是造化……上天雕琢了一个如此精致的女子，却又偏将她送与我。顾之问想着这些，倏忽苦笑起来，觉着只是巧合，是自己多虑了，那样一个女子，天地独此唯一，怎是他能娶得？可他思忖一会儿，想着还是先厚着脸皮询了女孩名字。
　　终于耐着性子等到女孩拾掇东西准备离开，顾之问上前施礼道：“姑娘宽恕则个，小生冒昧叨扰，敢问姑娘姓氏？”每句都是硬从戏文中生拉硬拽而来，此情此景，也难怪他不心慌。
　　“姓苏。”女孩极利落地说完，便保持缄默，弄得顾之问有点尴尬：“在下顾之问，苟安这晚月一隅，苏姑娘何方人士？”
　　女孩沉吟了一会儿，道了声“苏南”，也不说具体些，绕过顾之问，匆匆离开，“我先行一步。”
　　“哎，你……”顾之问一人呆立在那里，望着当空的一轮皓月，低头可见佳人远去的背影，叹道：“缘分这种东西果真不足信。”
　　女孩走至拐角，转回头来，看他在那里叹息，喃喃道：“对不起……我实不是故意的……愿日后能再见罢。”
　　两人踏着月华消失在寂静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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