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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满洲入关以来，天花由始是大清心腹之患。顺治初年，是它盘横在京师的猖獗之期，全城上下恐慌，满清贵族、相门世家一一深宅紧闭。顺治六年三月十八，豫亲王多铎因染此不治而殁，摄政王多尔衮下令民中出痘者及无京城籍生人，按朝制约定带出二十里外，以防蔓延。顺治帝亦在每年冬春之交率宫人到城郊南苑行宫避痘。
刚出生不久的皇三子玄烨亦被带到与紫禁城一水之隔的王室府邸避痘，这不到两岁的小阿哥终究没有躲过蛇蝎之疾，伴随了这痘疮的磨虐。
儿时的小阿哥不记事，只知自己随着乳娘孙氏在这府邸，每每想要见自己素未谋面的阿玛和心心念念的额娘，却是如枯苗望雨，自己想想罢了。
乳娘带着一个与小阿哥一般大小的孩童，他会睁着大大的眼儿好奇的望着小阿哥。
日子久了，小阿哥便熟悉了这小男娃，他唤作子清，是乳娘的儿子。子清是个秀气的孩子，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斯斯文文的，惹得小阿哥总嘟嘴说他没有男儿气，倒像个小姑娘似的。他会将自己额娘编的竹球带来跟小阿哥一起玩，他会带来市井上买的糖葫芦和桂花馅饼，还有画着土地娃娃的拨浪鼓。
起初小阿哥感了风寒，府里常常彻夜不熄灯。后房库里的洋蜡竟会被打洞进来的耗子把灯芯拖了去，夜里没了灯火，乳娘使了奴才去寻路商去买，便怒斥了这些个不管事的丫鬟婆子，留了子清照顾小阿哥与这支只余下了半截的洋蜡。
“你一个个的且不要凭着在这没人依着便不规矩办事了!亦是皇子，怎容得下你些个下人欺负到头上来，待小三爷他日回了宫......”
子清听了门外额娘的斥喝声，张着眼睛望了望躺在榻上虚弱得如一只棉枕小阿哥。他知道，他是当今皇上的三阿哥，可为何不如其他皇子一样，他却是自小不在阿玛额娘跟前，总见他形影相吊，茕茕孑立。
子清悄悄的踩在榻上，用小手轻轻护在烛火上。轻轻的，守着他，就如闪闪灯火。
“曹夫人......这......三阿哥这是出痘了。”大夫怔着，屏住呼吸望着屋里的一干人。
自那日后，本就不受伺候，这下便算自己的大势都已去一半，自然身边人也渐少了，府邸也清净了许多。而小阿哥便被隔在这府院一侧。他会独自蹲在墙角，那有他与子清用枯枝写的字，他们写了自己的名儿。
“爱新觉罗.玄烨，这是我的名儿，那你呢，子清两字如何写？”
“不写子清，我的名字应是曹——寅——是这样写的。”
可这独一份儿温存也在消逝，他原本以为子清是上天对自己的恩宠，怜惜他小小的，却已无人疼爱，如今看来，这份恩泽却是他所受不起的。
既被世间抛弃，为何要让他来到这个世上。
被雨点打过的了了痕迹，爱新觉罗......虽有皇子之名，却已无皇子之待。他拧着眉心，他听奴才们嚼舌头说了，皇阿玛有个宠妃，有个还没取名儿就被皇阿玛称为“朕第一子”的四阿哥。可自己亦是皇子，却为何不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为何不居于万人之上，为何会被抛入这清冷之地，受着这罪，或许就连亲生额娘，都把自己忘记了。
他孑然一身，自己同自己说话，自己宽慰自己。
数日午时，草信传到紫禁城，皇三子阿哥病危，难临七日。顺治帝瞧了信，皱了皱眉，轻叹道:“传朕口谕，闻及此，朕悲，因政事繁忙，不得探瞧爱子，指望曹玺夫人孙氏好生照料，若是儿大势无济，只愿安去。”
此丝毫不掩人心的托辞，用以遮掩当今圣上与董鄂妃水生火热的爱意缠绵。
是昏了头，还是鬼迷心窍。
......
府苑幽阁，侍候的奴才进出不断。
子清站在门口，望着进进出出的人，这些个换水换药的奴婢，太监，及御医均是皇太后往宫里谴来的，府邸里从来不及这下燥乱，这般如此，是要如何。
天色见晚，暮霭沉沉，幽阁灯火依旧。
孙氏终于从屋内走出来，将子清往门边拉了拉，让了两位太医出来，孙氏已是面色如纸，眉头紧皱:“这小阿哥......？”
俩太医面面相觑，一时语噎。
半晌，一人捋了捋已然花白山羊胡，哑声道:“听天命罢。”
语毕，两人便提步离开。孙氏一怔，连忙放开子清的手追上去寻问此况。
抓着门楞朝屋内望去，只见那小小身影在黯淡的灯火下躺着，模模糊糊，纹丝不动。
夜里子时，残月吐寒光，晓风松松敲打着窗沿，府里府外出奇的静，如生灵即逝，寂寞十分。
“打明儿起就别随额娘来府里了。”
“为何？”子清大大的眸子满是不乐意。
“小阿哥的病根落得深了，这痘疹串得厉害，也害人得极——子清乖，明儿就在咱曹府里呆着吧。”孙氏将收好的衣物放在包袱里，点了点子清的鼻子。
子清皱眉，忙道:“我不怕......”
孙氏厉声道:“听话！这不同往常那般儿戏。”
执手相颜笑，回首故人辞。
清冷夜里总是消了燥，这痘热竟随冷风散去些许，躺在榻上的小阿哥也稍稍恢复了意识。乳娘装着一碗汤药进来，小阿哥听见了脚步声，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小阿哥可好受些？”
他不作声，用手撑着榻沿卖力的翻了个身，将脸迎朝墙，背对着乳娘。他不是不想看她，他怕，他是怕多看一眼都会不舍得，他亦或许是在任性，他知道，唯有乳娘会受着他时而坏脾气。
“乳娘将药端来了，小阿哥服下了会舒坦些。”
且不见说话，乳娘将碗放在床沿上，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脑袋:“子清阿玛几日来念着他，我呆会儿便要带着子清回去了，待过一段儿又来看小阿哥。”她顿了顿:“若是有哪里不适，便说给奴才们。”
不动声色，只已然瘦得紧包嫩骨的小手愈发紧的抓住了被褥。
将纱布给他拭了拭汗，轻轻说:“可睡着了？”
一会儿，见他有微微的鼾声，才将他掖了掖被子，坐在床边。
良久，起身离开。
直到外面的马车声渐渐远了，屋内的孩子终于睁开了眼睛，豆大泪珠子一颗追着一颗，湿润两颊。稚嫩的声颤颤的喃喃：“夜都深了，还要走吗......都要走吗......为何是我一个人。”
尽管有人听见，也不会来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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