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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十一月丙子,皇帝命斩杀安庆宗,赐死荣义郡主。英武青年再不复往日风度,只蓬头垢面跪在午门外,对着大明宫嘶嘶冷笑:“他日吾父必为我报仇……李隆基,你这个昏君!根本不配做皇帝!不配做——”
手起刀落。头颅沾着鲜血骨碌碌滚了很远很远。
荣义郡主的赐死,则由金吾卫执行。大明宫的规矩,向来如此。八重看着伏地哭泣的那个娇小少女,轻轻点头,便有宦官托上匕首、鸠酒,还有白绫。
“你选一样吧。”
少女颤抖着抬头,忽而猛扑上前,死死拽住上将军的衣摆:“八重将军,这门婚事,本不是宴儿甘愿,那安禄山谋反,也不是宴儿的过错,却为何……却为何就要赐死?!”
八重雪没有答话,立时便有人上前将少女拉开。传旨的宦官一扫拂尘冷冷笑道:“哎呦喂我的郡主娘娘,这还能怎么说呢?要怪,就怪您命不好罢。”
“命……不好……”荣义郡主闻言怔愣,手足冰凉,只颤巍巍看向静静立着的八重雪。
“郡主,领旨罢。”太监妖异的嗓音乍然响起,荣义却是低下头,死死抓着自己的裙角。
“郡主?”
“哈哈……命不好……好一个,命不好!这便是李隆基赐予我的命啊!”说罢,这娇弱女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将拉着她的金吾卫一推,狠狠撞在了堂柱之上!
八重雪死死盯着已然没了气息的少女,握紧双拳,心下冰凉。那宦官扯了扯嘴角,闲闲上前对他笑道:“上将军,这倒也算行了皇命了。杂家这就得回去复旨,您,自便?”
八重雪不是没见过杀戮的毛头小子,感到不忍也只那瞬间的事情。他淡淡点头:“不送。”
金吾卫中再没有并肩作战多少年的老面孔。他独自前往含元殿见李隆基。那个曾经坐拥天下的霸主,如今却只能孤独地立在高台上,面对满目烽火兵戈,对他说:“八重雪……你仍旧是当年那个样子。可是朕,朕是不是,真的老了……”
八重雪静静看着帝王的背影。
高台之上,能看到偌大辉煌的长安城,在斜晖照映下,透出从未有过的惶然无措。就和他面前,已然苍苍鹤发多过黑发的男子一样。
安禄山一路南下,烧杀淫掠,屠戮无数,自知其子安庆宗死讯,竟斩杀陈留降者近万人。
封常清、高仙芝同监军边令诚屯陕,据潼关。不日,边令诚以宦官监军之身处处擅干军事,诬封、高二人于上。
封常清、高仙芝既死,则潼关之破,必不久矣。
“头目!和我们一起走!”
金吾卫被修复无数次的大门再次被踢坏。这一次的始作俑者却不再是红衣上将军,而是红发如火的黑袍小将。皇甫端华匆忙下马直冲入室的时候,八重雪正独自坐在主位上。金吾卫已经走掉大半,剩下的,都回家去与父母亲人相别。
皇甫端华愣愣看着他。八重雪手中还握着枫桥夜泊,阳光从大开的门洞照入厅堂,便照得他平静淡漠的面容,一如从前。
忽的大门口一阵喧闹:“嘿这门怎么又坏了……”却是那些少年人,一个个抛却牵挂,拿着刀剑前来追随。
八重雪笑着起身,看向踟蹰不知该说些什么的红毛儿,低声道:“宫里头大约都收拾好了。皇甫端华,这便走罢,我与你一起,去送送陛下。”
“头目——”
时公元756年,唐至德元年五月辛卯,安禄山部将崔乾佑破潼关,贼兵直指长安。李隆基道是亲征,可谁都清楚,不过是要往蜀中逃命罢了。
八重雪亲自带人将他们送上马。此时长安城一片混乱惶恐,皇亲国戚,包括九世子等亲王家眷,万安、楚国等众位公主、皇子,杨家众人,以及顾命大臣、手握兵权的武将……陈玄礼,都选择了追随李隆基,前往蜀中。大批的车马先行开道,宫女随从们步行相随,想也知道将是怎样辛苦的一次奔波。更重要的,是再无曾经锦绣辉煌的场面。
皇甫端华回头看向八重雪。另一边,薛王世子李琅琊,也正看向这里。
动乱来得突然,而司天监却如丝毫未受影响般,平静立在人群之中,与八重雪相距不远。
橘拉住转身就要离去的上将军:“小雪,赶紧和我们一起走!”
八重雪勾唇笑开,竟是少有的,玩笑一般的轻松语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跟着陛下走就够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还有什么重要的事?”皇甫端华急急下马,“头目!”
八重雪看他一眼,轻声笑了笑:“无论如何,你们在路上,记得保护好陛下罢。为人臣者,就要与君分忧。”
说罢,竟是后退一步,向众人抱拳行礼,随即转身离开,再不去看这颓丧离别的场面。橘和端华留他不得,怔怔然停在那里,看着红衣将军□□凛冽的背影。而师夜光人前那副超脱世外的淡然悠闲 ,怎样都与这混乱场面不甚合拍。八重雪走到一半,轻轻回了头,便对上师夜光看过来的目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可能是生离死别了。师夜光微微一笑,竟没有半分邪魅之气。八重雪心下一酸,不忍再看,便生生别过了头,独自一人,往大明宫行去。
他知道,那个黑衣银发的男子总是跟着他的。无论他是否回首。
唐至德元年六月,李隆基弃长安,奔蜀地。七月,安禄山乃近长安。
战火硝烟奔袭而来。此时的长安城,早已不是曾经天上城池的模样了。李隆基留下的大量金银珠宝,很多已被争相抢夺的小民取走。屋舍荒凉,王公贵族四出逃窜。如今,它曾经的住客 ,能跑的都已经跑了。不能跑的,除了决意死战和决意投降的,便是些老弱病残之人。长安,已是废城。
安禄山与史思明的大军,离长安不过七十里。
就快到了。
就快到了……红衣瘦削的异族男子坐在大明宫正殿的台阶上,细细拭刀。枫桥夜泊,两把似火红刀,已经全数别在腰间。昨日他回府的时候,烟巧尚在房中等他。那女孩儿在上将军府待了多少年,一直是尽心服侍的。他问:“为何还不走?”
烟巧哭着说:“将军觉得烟巧还能走去哪里。”
是啊,那是个跟他一样,除了李隆基赐予的地方,早已无处容身之人。八重雪抬起脸,眯眼望向阴晦的日头。金吾卫走掉一半,留下一半。那些正当华年的男子,都与他一样决意要在这里迎战安史叛军。他并不曾下令让金吾卫守城。也没有人命令他们做什么,因那位惊慌失措的君主,在叛军逼近的时候,已然将所有信任与信赖留给了羽林卫和京畿营。
金吾卫?贵族子弟,何堪大用!
回想起那些所谓“忠臣烈士”对自己的评价,八重雪冷笑一声:一群废物,还不是跑得比谁都快?
一阵冷风拂过,大明宫更显空旷。空气里已略略带上焦土的气息。远处有烽火和硝烟,有唐军的鲜血,有铁骑踏过的村庄农田,白岸柳堤。一阵青烟飘散,风尾卷起男子黑色的衣角。
“不知江夏那边如何了。”
八重雪没有看他,只低声问出已对烟巧说过的话:“为何还不走?”
他实在不知还应该说些什么。
黑衣男子低低一笑:“你不也没走成?彼此彼此。”
上将军垂首盯着长刀,只是默然。师夜光看他一眼,坐上汉白玉栏杆,一副踏春郊游的轻松姿态:“还记不记得咱们去江夏游玩的事情?”
八重雪闻言抬首,瞧见他那回味的样子,不禁微微笑开:“自然记得。我出现在江夏王府的时候,司天监师大人您,可是脸色不善呐。”
师夜光挑眉:“若非你将那群金吾卫的毛头小子一股脑全带来,我又怎会面色不善?更何况就这些金吾卫,还扯带出一大批家眷来,什么薛王府九世子安碧成那胡商,还有……罢了,那些人实在吵闹。如今,倒是惬意。”
八重雪一愣,微微眯起眼看向远方:“是啊……都走了。”
“我原以为,皇甫端华会留下。”
“李琅琊、安碧城都走了 ,他何必留下?”
师夜光默然。
“他与我不一样。他有牵挂,有家人。更何况,九世子被他家老王爷带去蜀中,端华是留不下的。”
“那你呢!”师夜光忽然倾身过来,一把抓住八重雪,面露怒色:“那你呢?你为什么要留下?你就这么想送死……你就没有牵挂?”
八重雪怔怔看着他,然后别过头,狠了声调:“没有。”
“当真没有?”
“当真……唔!”多少日夜未曾感受过的气息扑面而来。师夜光死死压住他,怒气冲天地吻上去。他向来心绪冷静,却为了身下这个男人,不知冲动了多少回。
八重雪惊得立即挣扎起来:“师、师夜光……放……”
细瘦男子不知为何竟有这样大的力气,死死压制着他,痛苦的唇齿交缠。八重雪被清晰传来的悲哀心绪惊得怔愣,抵在对方肩膀上的手原本死死揪着衣料,如今渐渐放开,竟是不再反抗。大明宫空旷的宫殿阶梯之上,黑与红,抵死纠缠,在萧索空气中竟平添一股异样的凄凉。
“八重雪……”
八重雪静静看着师夜光,然后别开脸:“够了么?你走罢。”
师夜光闻言一愣,转手就将他狠狠推开:“你!”
“我要留在这里。”八重雪漠然抬手,擦了擦沾血的嘴角,“哪怕兵临城下,也绝不离开。”
师夜光深深看着他:“盛唐气数,原本就该尽了。为了一个李隆基,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上将军依旧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安禄山多少年前就反骨毕露,只有那糊涂的上位者时至前不久还做着春秋大梦,不愿相信。朝纲混乱,吏治繁芜,走了李林甫,又来杨国忠。朝堂上争吵不休,朝堂下又是歌舞升平……唐军多少年屯兵地方,天下承平十多载,那些唐军根本连仗都没有打过!皇帝年势已衰,还日日歌舞升平,他甚至会为了杨玉环再也不看你的奏章——八重雪,我问你,这样的大唐,怎么可能一直强盛?这样的李隆基,又怎么值得你一直追随,永表忠心?!”说到后来,竟举起手直直指向了西南边,李隆基离去的方向。
八重雪慢慢抬头,平静地看向师夜光:“我以为你该比谁都清楚,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忠君。”
师夜光怔怔立在那里。
山河湮灭孤城远,不将忠胆述平生。
八重雪忽然想起自己那埋入黄土的族人。南疆苗人巴落山部落,在茂密的山林里,过着并不富足却愚昧到极点的生活。他们种蛊,拜神,祭活人。
“李隆基灭你一族,你却心甘情愿侍奉自己的仇人?”
“仇人?”面对这种质问,八重雪从来冷笑,“什么是仇人?他们是我族人,却将我父母当成活祭杀死。汉人虽然狡诈,却将奄奄一息的我从蛊皿中救出来。请问我究竟该恨谁?”
他不愿想那些漫天的火焰与哀号。别人向他形容这些,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自己如何在蛊皿中苟延残喘,面对那些悉悉索索的致命毒虫。他生来是族中的异数,除了父母,没有人愿意和善待他。最终,给了他安身之所的,却是千里之外,这汉人的城市。
所以,他不能走。他也再没有可以离去的地方。
八重雪抬眼望着那人。可以这样望着的时光,已经没剩下多少。七个时辰?八个时辰?他低头拭刀,额发垂下,遮住了表情。
“城北结界薄弱,我再去布防。你在这里等我。”师夜光起身结指,召唤飞兽,纵身而去。他一身流光,座下睚眦嘶吼,连云彩也轰隆隆响声雷动。八重雪知道,他要留下来和自己一起赴死。
其实,他并没有所谓绝望之感。他只是不想离开而已。
半夜时分,他还是一身红衣坐在含元殿前。
月色清明。这样的夜色,放在以前,端华该是找了橘和韦七那群人喝酒烂醉泡美人,李琅琊则找安碧城对弈聊天,他……他会和师夜光一起巡防。而如今,宫室未有灯火,殿门大开,如张着嘴的巨兽,在夜色里狰狞盘踞。
师夜光站到他身后:“在想什么。”
八重雪摇头:“没想什么……师夜光,你想喝酒么?”
司天监一愣。
“我……想喝酒。”八重雪轻轻笑了一下,回头看向师夜光,“明日安禄山史思明就到了,此间必成修罗场,你我二人,再没有一起喝酒的机会。”
师夜光愣了半晌,转身往内殿走去。他知道那里有酒,而且是陈年佳酿。
凄清的歌声远远从冷宫传来,映得人心口疼痛。
“清霜夜下观秦月,五千华景终露水。柳丝拂帘,孤城空院,不求来年见。
有青飞蓟草,塞外刀风。
尔来望见时,野草地,几荒丘……”
师夜光不明白自己怎么醉得这么快,这么怪。他有些微的清醒,四肢,却是再动不了的。
八重雪酒量竟是极好。
他笑着叫来几个金吾卫,将师夜光驮上汗血马背。
“酒里有……”
司天监晃了晃脑袋,有些惶惑地看向红衣男子。
“苗疆蛊虫。它讨厌这里……南方是安全的。这匹马会一直带着你往南方去,待你离长安足够远,这蛊虫便会自动离体,再寻他主。”
“为什么?”
八重雪不言,只是径自往马背上系干粮银两和水。
“八重雪你……混帐!”
“是,我还不曾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混帐过。”八重雪抬头,深深看向师夜光,“我也想让你留下,可你得——活下来。听着,下面我要说的话,你这辈子,恐怕没机会听到第二次了。”
师夜光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脸上盯出个洞来。
“我是极孤独之人,不曾有人能近得身,你师夜光,是第一个。你曾说要陪我一辈子,哪怕是酒醉间一句胡话,我也不会忘记——会永远记得,一直带到黄泉去。”
“别人说我以色侍主,我不在乎。但我在意你的看法。所幸你从没看不起我 ,我其实,很高兴……”
“所以请你好好活着。我不想让你死。最不想让你死。”
“八重雪……”
师夜光依旧死死盯着他,目光像在看个绝世的混蛋,甚而更深。
“好了,走吧。”
八重雪在汗血宝马耳边细细诉说了几句话,一鞭抽下,马儿便狂奔起来。
师夜光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载着远离了他的视线。不,或者说,师夜光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他的爱与恨,苦与乐,过去与将来,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天地萧瑟,北风猎猎。八重雪望着天边晦暗,嘴角带着笑。身后一队年轻的金吾卫,身穿黑甲,手中是最心爱的兵器。李隆基一定不知道自己素来恩宠的这位苗将此刻在做些什么。安禄山史思明那些人将大唐基业毁了个彻底,上将军看着那些王公大臣慌忙逃窜时就想,无论如何,自己不能逃,也无处可逃。枫桥夜泊已然出鞘,必将见血。大唐毁了,长安毁了,至少,他八重雪要亲自斩杀几个叛贼。
“金吾卫,死战!”
“死战!”
齐声的怒喝,为长安城添起别样的生气。
待到天光大亮,便是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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