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紫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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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夜雨梦


      树叶纹丝不动。没有虫鸣,没有车声,窗外格外寂静。空气凝重,遥远的天际不时闪亮,却不闻雷声。
      自从小晏患病后,张冲就没有碰过她。虽然在医院做精神鉴定时,医生曾说:“如果她的精神状态稳定,我想适当的性生活或许可以帮助他恢复某些深层的记忆。”可是张冲还是没有碰她。他并非没有欲望,相反,他的欲望一晚比一晚强烈。但他尽力克制,他总在想,也许明天小晏病就好了,倘若今天自己莽莽撞撞刺激到她,谁也说不准后果如何,忍一忍,再忍一忍。
      可今天晚上,张冲忍不住了。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如此疯狂。或许因为连日的压抑,或许源于暑湿的天气,或许因为纯粹的□□,他自己也没有答案。总之,当他从小晏身子上翻下来时,呼吸深重,汗已淋漓,他已无力张开黏在一起的眼皮,随睡意睡去。
      在这化不开的浓浓睡意中,他做了一个梦。
      梦始于一声惊天的炸雷。那雷肯定劈中了什么,或许是房子,或许是树,或许是人,不管劈中什么,那个什么肯定完了。张冲不知道那雷到底劈中了什么,他知道的是那雷将他拽入梦中。
      人有时做梦,脑中是很清晰地意识着自己在做梦的。比如作者我吧,我在现实中是个非常胆小的人,所以每到这时候,我总希望在梦中趁机做些为非作歹的勾当,比如在地铁上蹭蹭美女的长发,比如偷包超市的方便面,再比如开着车在高速路上逆行。可是每当我的手快碰到方便面的时候,我总被自己的心跳声吓醒。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好了,不说我,说回张冲。
      这惊雷好似一声集结号,顿时,雷电滚滚,风雨骤至,不多时,瓢泼的雨竟化作冰雹,暴戾地敲打门窗。
      张冲从没有这么清醒过。他清晰地意识着自己就在梦中。他还是那么躺着,头歪向窗外,这一刻他甚至想到了命运。
      又一道闪电,划开了夜空,刹那间露出了暗夜遮蔽的日光,晃的人睁不开眼睛。老师告诉我们,之所以会昼夜交叠,是因为太阳转到地球那边去了,老师没有亲眼见过,他也是从别人的书中读到的,我们就一直这么稀里糊涂地信着。我告诉你,事实不是这样的,夜的本质其实是晦暗升起,遮蔽了太阳。我们的祖先发明了很多说法来说明这个现象,比如闪电“划破夜空”,比如闪电“亮同白昼”。我们都以为这是比喻,其实这是事实,只不过他们怕直白说出会惹得天怒神怨,所以他们将事实伪装成比喻。看,祖先比我们聪明多了,他们洞悉了天机。
      什么看多了也会麻木。雷电初看惊心动魄,看多了就像跳大神,在那儿装神弄鬼。
      说到装神弄鬼,大自然比起人类来实在逊色多了。张杰想起,昨天在电视里看到一个有趣的气功大师。他会大变活蛇,他会隔空戳人,他能通天彻地,他有一屋子和名人一起笑的照片。那个电视主播激动地怒斥此人大搞封建迷信,让人不能不联想他定被此人骗去很多钱,气功大师赚钱的本领肯定让他的老婆们很开心。
      比起人类社会的光怪陆离,雷电的小戏法千年未变,实在是毫无创意地让人发笑。
      又一道闪电,像一只利爪划开了夜空,露出了天光那白亮的肚皮。天机泄露了。
      张冲感觉毛巾被动了动,回头看去。在白亮的天光中,小晏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尽管天地间雷声大做,张冲还是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用指甲盖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好像不感觉疼,应该是梦。
      梦中的小晏转过头,在枕头上下摸索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地间的滚滚雷电突然都停住了,张冲才发现夜里的黑是如此浓稠,浓稠地都看不清小晏的轮廓。
      枕头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小晏不动了。她想干什么?
      不管在电影里还是电视里,每到这种时刻,都会说主人公的头脑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我告诉你,他们都在瞎扯,其实这时候每个主人公的大脑都因过度紧张一片空白,他所有行为都是出自小脑,出自动物的本能。
      雨也收住了。时断时续的虫声随即响起,没有丝毫间隙,让人想起贝多芬的某个乐章。
      月亮(我们刚才说过,实际上是伪装成月亮的太阳)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头,天地间微微有了亮色。
      张冲借助这极为微弱的月光看到,小晏的嘴唇翘起得有点性感,定定的注视着自己,表情被长发遮蔽看不清楚,但张冲能感觉到,她没有笑。
      小晏缓慢地从枕头下抽出手,她手上拿着一把裁纸刀。
      小晏的刀子被警察收走了,他亲眼看见的,她哪儿又弄来一个?张冲的头皮都麻了。
      小晏无声无息坐了会儿,无声无息下了床,无声无息出门了。
      张冲也滚下床跟了出去,他感觉身子并非想象地那么轻飘飘,不是说在人梦里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吗?其实他不知,如果说在梦里,这虫声,这恐惧,这雨后的气息无论怎么解释,都太过真实。
      院里有一小块荒草,里面住着欢叫的小虫,小晏从旁边经过,小虫欢叫依然,张冲刚一出门,荒草就一片寂静。
      小晏霎时停住了脚步,头微微歪着,好像在仔细听什么。
      张冲退身在屋门的暗影里,心头的疑窦翻滚不停。小晏到底是不是病了?要说她是精神病,现在她这是犯病了吗?但她表现的小心翼翼,意识好像很清楚。要说她不是精神病,那为什么这些天...
      这时候,张冲猛地想到了贾神仙的两句话。“她是有了大委屈,才会邪神上身。”“不管她做什么,其实都是为你的。”大委屈?为了我?张冲特别怀疑贾神仙这个人,不过这时候,他愿意相信这两句话。
      小晏似乎解除了怀疑,又开始往前走了。张冲紧紧盯住她。他不担心她走出大门,因为两扇门被铁锁从里边锁住了,钥匙就在张冲的手里握着。
      果然,小晏走到远门边,低着头鼓捣了一会儿门锁,锁打不开。她呆立着,好像在琢磨什么,背影有些懊恼。突然,小晏一转身,开始朝着屋子的方向往回走了,她走的很快,与其说是走,不如说在小跑。
      张冲大惊,他慌忙退了两步,也许小晏进屋前,他应该装睡躺在床上。
      可是小晏走到那个荒草丛边,脚步停住了。虫声仍然在叫。
      张冲定了定神,迈开那两条略显僵硬的腿,又勉强站回房门后的黑暗里。这里看得清楚一些。
      小晏站在草丛边,一动不动。张冲想看看她的眼睛是不是闭着,如果是闭着,起码能说明她在梦游。但是月亮就在她的背后,她的眼睛被头发的阴影遮蔽了,一条明暗的分界线在鼻端将她的脸一刀两断。张冲能看清她的嘴,她的嘴唇甜甜地翘起,微微在笑。
      这是一种张冲很熟悉,却也是一种很陌生的笑。
      说陌生,是因为小晏从没有这样笑过。小晏是个单纯的女孩,往往很想笑时毫不矜持,勉强笑时又藏不住勉强,她不擅长伪装。
      说熟悉,是因为这种有几分似推还就的腼腆的笑,有几分做作的不情愿的笑,这种女孩伪装出来的笑,张冲过去经常见到,那是在小雯死前的脸上。
      小晏的嘴巴努了努,好像在说什么,张冲伸长脖子也听不清楚。不知怎的,小晏情绪很快激动起来,她拿出裁纸刀,一下一下往那片荒草中戳去。荒草中的虫子显得兴奋异常,几十种叫声响做一团。
      张冲霎时间想起了搬家前,楼下灌木丛里钻出的那绺头发。这片荒草里也有人吗?这不可能,荒草不深,一眼就可以望穿,况且他记得晚上他回来时注意过,荒草中空无一物。那么小晏在那儿戳什么呢?高度的紧张让他眼睛酸胀,头痛欲裂。
      终于,小晏不戳了,直挺挺地站起身来。张冲一惊,他朝屋里看了一眼,一边后退一边暗暗估计小晏进屋需要几秒的时间。
      但是他没想到,小晏没有朝屋里跑来,而是转向了院墙,手高举过头顶,一下,一下,一下,双脚僵直地在跳。
      张冲感觉自己的头顶掠过一道电流,头发根都炸了。这是梦,他努力镇定,他记得这应该是梦。
      在此之前,张冲最恐怖的记忆,是大二的时候美术造型系的一次展览。那次借着国际合作的名号,从日本搬来了一个惟妙惟肖的蜡像。这是一个小女孩的蜡像,有纷飞的发丝,有青紫的血管,有童真的双眸,做的跟真人一模一样,她抱着个蜡做的布娃娃,在歪着脑袋,天真地笑。张冲记得,那时候他突然觉得“画龙点睛”里的那个画师说的太对了,画龙绝对不能点睛,同样的道理,做一个假人,你千万不能做她的眼睛,否则,那双眼睛是会眨巴的。
      这个小女孩的蜡像放在一块漆黑的绒布上,旁边用惨白的和歌硬纸写着一首翻译成中文的日本童谣。童谣是这么写的:
      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小鸟笑哈哈...
      春天来了,妹妹换上新衣,背着心爱的洋娃娃来到花园里,美滋滋地欣赏早春初生的花蕾。突然,她背上的洋娃娃眨了眨眼睛,哭着喊着叫妈妈,妹妹把她解下来抱在怀里,心疼地劝说,“娃娃乖,妹妹带你找妈妈”,见到这一幕,落在枝头的小鸟突然发出了人的声音,开始笑哈哈...
      张冲不算胆小的人,但当时张冲感觉,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凝固了。从此他固执地认为,日本的小孩都唱这样的童谣,这个民族可能不变态吗。
      可是在今天晚上,在这似梦似幻的月光下,张冲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血液再次凝固了。
      张冲昏昏沉沉的躺回床上,再看下去,他怕神经支持不住。
      也不知道是几点,天上响着隆隆的雷声,夜雨绵绵密密。张冲睁开了眼。
      小晏就在身边,面朝天花板无忧无虑地睡着,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或许这雨这雷没有停过,或许那就是场梦。张冲记得他下床前掐了下手心,好像没有感觉,按理说应该是梦。但梦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细节,不可能直到他回床睡去梦也没有醒来。可是如果不是梦,为什么自己的手心没有感觉?他宁愿相信那是场梦。
      张冲又掐了掐手心,生疼,这次不是梦。
      小晏睡得像个孩子。张冲想,如果这么一直过下去也挺好,我们租住在这样的小院里,我们不买房子,我们不买车子,小晏也不用去工作,每天这样傻傻的,安详地过完一生。或许说不定哪一天,自己晚上一回家就惊讶的发现小晏在做饭,她看见自己回来有些生气:干什么去了,回来这么晚,还不快来吃饭!
      可是,如果刚才不是做梦呢?小晏再犯了病,或者是梦游,大半夜起床拿着刀子在屋里蹦来蹦去。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何况,在梦境之外,小晏不是没有动过刀子...
      想到这儿,张冲翻起身,拿着把手电走出屋门,他还是想先去验证一下刚才到底是不是梦。
      屋外风急雨骤,粗大的雨点打在皮肤上,隐隐生疼。刚才真应该看看几点,张冲想着,走到了那片荒草边,他要看看那里有没有小晏的脚印。
      张冲一打开手电就泄气了,那个地方有些低洼,已经积满了雨水,什么都没有了。他又照照那面墙壁,上面因风蚀日晒早已斑斑驳驳,就是有人拿锤子砸过只怕也看不出痕迹。
      张冲叼着手电,铆足力气向上一跃,自己可以单手把住墙檐,但已经很吃力了,双脚跃起的话双手很难同时够到那个高度。他觉得小晏在梦里(姑且称之为梦里吧)之所以推不开锁着的院门又回到这里蹦跳,就是想翻过这道墙,爬到墙那边的院子里。
      墙那边是空置已久的13号院。那里边有什么吗?
      张冲思索。这是她托梦传达的某种信息吗?那么她又在荒草丛里乱戳什么呢?
      张冲俯下身,在草丛中寻找蛛丝马迹。不多时,他捡起了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这当然不是蛛丝也不是马迹,而是贾神仙卖给他的那枚古铜图钉,他记得已经把它扔到了13号院子里了。是力气太小没有扔过去吗?不可能啊,他记得他亲眼看着那道黄光落入了院子深处。
      难道,是谁又把它扔回来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个本该空着的院子里肯定有人。
      张冲纵身一跃,单手把住了墙头。他想过去看看,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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