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

作者:飞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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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花红似故裁

      浅儿恭谨地跟在我身后,一路往御花园中去。她手里端着托盘,盘中有精致小点,和一个酒壶。

      自从萧绎离京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管束我饮酒了。不论是浇愁、还是纵情,他已将我遗弃在他身后;而且,不再回顾。

      他离开了,而我,并没有跟去。

      事实上,即使他当初没有选择我,我仍想要与他一同前去的。然而我了解他的意思。他不希望我同去,他已经受够我们这样相敬如冰的婚姻,和不得不做岀的和睦假象。他宁可我不要去打扰他的新的世界,让我留在京里,为此他宁可容忍我“私会他人”的难堪传闻——

      于是,事情竟然演变成这个样子。我私会贺徽的传闻,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而远在荆州的他——有人专登奔波了迢迢千里,来与我说:娘娘,不知你可知李桃儿此人么?

      李桃儿……我怎么可能知道李桃儿!我的婚姻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一场闹剧。而我乍闻此信,是那样的无法置信。我震惊、我暴怒、我伤痛,我的心底汩汩地流着不断的血,然而我还要为了维护他而反击回去;我狠狠地、冷酷地反唇相讥,我恨不能也刺痛每个旁人的自尊,让他们的心,也如同我此刻一般四分五裂。

      然而我不能做什么。我想质问萧绎,问他明明知道我这样卑微地哀恳着他的爱顾,为何还能对我视而不见,为何还能轻易将我孜孜以求的东西,轻易交付给另外的女子?我也想杀掉那个李桃儿,我巴不得把那个轻易得到我追求了半生的东西的女人,拋进江里、让她随着钱塘江潮远远地飘到海上去,让她永远也不要回来在我面前炫耀她的胜利,让她永远不能介入我和萧绎之间——

      然而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已经失掉了质问他的资格。即使我仍可以名正言顺地将那个李桃儿驱离他的生活,我却再不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要求他的一颗心。

      我已经堕落了,我在寂寞中腐败,我在无望中消亡。我的青春即使还在,我的躯壳即使仍然美丽,内里却已经是一片空虚,只有原先应该放置那颗心的地方,留有破碎过的痕迹;嫉妒和痛苦的蠹虫,啃噬着我余下的身体。

      我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去,奇怪为何自己没有勇气亲手结束掉这错误的相遇,与错误的一生;也许是我仍旧存有那么一丝丝期望,等待着终有一天,萧绎能拋去那种种的心结、人为的错误、与老天的恶作剧,报我以温暖一笑;而那微笑间,风清日朗春暖花开,再无任何芥蒂。

      浅儿并不知道我的思绪。我在凉亭中坐下,吩咐浅儿将托盘放在桌上,然后退下。园中并没有其它人在。皇上又在自己寝殿中召见有道高僧,谈论佛法;而其它人,大约此刻正各自忙着抄写经文吧?

      前几日,皇上又下了旨意,要诸皇子、妃嫔,每人抄写经文十卷以祈福。当然,萧绎因眇一目,得以免除这件苦差;而我,已经抄到熟能生巧,走笔如飞。更何况,我一向是宫中最迟交卷的一个;据说皇上因此对我愈加不满,已经又起了心思,要说服萧绎另纳侧妃。

      我思想及此,不由得叹了口气。从桌上酒壶中倒出桂花酒,我持杯就口,桂花的香气在鼻端萦绕。

      我一口饮尽,酒的芳醇在我喉间短暂逗留,亭外桂树随风轻曳,清香扑面,熏人欲醉。

      我本来在出门前,随手抓了一本书在手里,预备在无聊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打发时间。宫中的生活是单调而寂寞的,如果不将那些永恒丑陋的勾心斗角计算在内的话,那么我倒还真的没有多少方法,来打发这漫长得仿佛永远望不到尽头的日子。

      我总是在窗前的那张桌案前坐着,透过窗上蒙的碧色纱帘,静静望着外面也变成一片澄静碧色的天空。桌上不知何时起,总在我伸手可及之处,摆着一壶桂花酒;我有时候并不是要灌醉自己,而是只想品尝着那股极清极雅的香气,在我的寂寞眼瞳中,静静散成一汪朦胧雾霭。

      我的酒量在这种安静的自斟自饮中变得很好了,然而有时我心头仍会毫无预兆地突然涌上某种情绪、或某张面容,然后我就会一阵胃里翻腾,扑到漱盂前,吐个翻江倒海、撕心裂肺。

      我发现自己逐渐开始不事打扮了。起先是为了迎合萧绎和他那群文友的喜好,我尽量淡妆素抹,雅而不艳;后来我便真的淡了那份精心妆饰的心。

      女为悦己者容——然而那个喜爱我的人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想,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梳妆打扮的动力。

      有些时候我只是坐在菱花镜前,呆呆凝视着镜中那个脂粉不施、却仍然清丽的倒影。寝殿的一角,供着佛龛;殿内总是遵循皇上的旨意,燃着一炉檀香。那股似有若无的檀香味道,有时会忽然变得强烈起来,自我的眼耳口鼻中钻入我的身体,然后郁积在我的身体里,久久不散。

      有时我总觉得,无论是我对桂花酒那股清香的喜爱,抑或殿中终年不息的檀香那种庄严气味,都只是为了掩饰我的堕落、与身体里的逐渐腐败。我坐在空荡荡的寝殿中,虽然外面是晴空丽日、阳光灿烂,殿内却永远都过于阴沉冷寂。

      我坐在那满室空旷之中,阴影半笼罩在我身上;我想,我也许已经死了,我的身体正在无声无息地腐败分解。总有一天我会变得什么也不剩下,如同轻烟一般消散在空气中;也许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人为我的消失而哀悼,他们只会碍于礼法的规定,为我造一口贴金雕花的华丽灵柩,然后叹口气说:啊,这不是早注定好的吗?皇上圣明,一眼便辨明这女子身上所带的恶兆——

      我这样想着,想得出了神。我喝了很多酒,却全无醉意。我长叹一声,拋开手中的酒杯,转身伏在凉亭的栏杆上,两臂交叠、下巴顶着手背,直勾勾地盯着亭外的桂树。

      芬芳君子树,交柯御宿园。桂影含秋色,桃花染春源……我想起萧绎的那首诗,那样温文而从容,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雍雅;全篇竟然没有一个字提及他曾如此重视的“以景入情”。也许,他已经不再需要藉景抒发任何感情了;也许,他本来就没有感情可以给我。

      我眨了眨眼睛,两行泪静静落下我的面颊。我想起自己的那首诗,那样卑微地祈求着他的回顾;然而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我低喃着,声音里浮现一丝哽咽。

      身后忽然有人开口:“这不是你初次参加诗酒之会,就博得众口称赞的《芳树》诗中的一句么?凭诗寄意,果然不凡。”

      我吃了一惊,猝然回首,不禁大为震愕。

      太子萧统就站在我身后。当他看到我颊上未干的泪迹时,神色里仿佛掠过一抹惊讶。然而他掩饰得很好,只是向我微笑颔首为礼。

      他仿佛生来就是一个天生注定的君王。他是绝好的守成之君,满腹经纶,性情温和。现在,在皇上面前,他是无可挑剔的优秀长子;在其它皇子面前,他是值得倚靠的大哥;在臣下面前,他是聪颖却耐心的太子殿下。

      我有时会想,也许他是这世间最完美的典型。他拥有一切,而且身体健全,因此他没有萧绎那种沉潜在河流底层的忧郁怨怼、或自我封闭。

      我从前和他见面次数几乎屈指可数,我甚至在脑海里不能很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五官。但是今日,我第一眼所望见的,却是他那双如海般深邃的眼睛。而且,他的眼底,并不是空荡荡的一片,而是蕴含着某种震撼人心的温暖。

      我忽然闭了闭眼睛。他眼底那抹温暖忽然在我眼前变成某种强烈而刺目的光,仿佛鲜明得令我无法注视。我想,我是生活在黑暗里太久了;久得以至于我那已经瑟缩的瞳孔,再不能承受望见任何温暖的光亮。我的眼睛发痛,泪水似乎受了某种尖锐的刺激一般,不停不停地涌出来,钻出我紧闭的眼睑,在我的面颊上流成两道小河。

      ——要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必定会经历很多痛苦。

      这句话,仿佛他曾经说过。那时候,我曾经如此相信着他,毫无理由地为他的解释而心安。然而我现在却终于知道,那句话,不是解释、不是预言;而只不过是一种绚丽而虚幻的安慰,有如海市蜃楼一般,雾散的那一刻,就化为虚无。

      “太子殿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发着抖。我的泪水炽热而内心寒凉。我想着我应该礼仪周全地和他见礼,然而突如其来的巨大哀伤却击溃我的意识和尊严。

      凭诗寄意……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的失败。我与每一个人礼仪十足地周旋,无视他们心底对我的不友善和不以为然;我淡妆素裹,只是为了迎合萧绎不爱奢华、崇尚俭朴的风格;我甚至不惜当着那样多人的面,写那样的诗,只是想迫他正视我的存在——

      然而,我失败了。我全盘皆输,无比狼狈。现在,还要听着别人来称赞我的诗才?虽然我知道萧统那句话,并不是旁人惯常对我的嘲讽;但是即使他是真心实意的赞美,在我听起来,也并不比象征性的应酬更好。

      我知道我应该维持我最后的一点微薄的尊严。在宫里,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要对任何人表示出丝毫的脆弱,即使深夜里你不得不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这是我这十二年来所学懂的唯一事情。我二十岁,然而我却忽然感觉自己像流星掠过天际一般飞速老去。

      现在,连这唯一的原则,我也没能贯彻始终。我的婚姻、我的人生,忽然之间全变成了一场巨大的失败;而面前这位永远温文笑着、对任何人都是那样体贴的太子殿下,就是我的失败的见证人。也许他也听说过那恶兆,也许他也听说过萧绎是怎样冷落我,也许他也听说过我是如何酗酒无度、离经叛道……

      “太子仁厚,却不用来婉言安慰我。”我一赌气,便冲口而出地说道:“昭佩早已身为宫中笑柄,兼且命带不祥;太子就不怕等下忽然一个大雷打下来,掀翻了这座亭子,教太子无故受了惊么?”

      萧统闻言一愣,俊雅的容颜上浮现一抹错愕的神情。然而他很快回过神来,忽然一扬眉,纵声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小孩子家的气话呀?你就这么巴不得别人都避得你远远的么?”

      他忽然面容一整,半俯下身,炯炯有神的眸子直视进我的瞳孔,认真说道:“你是我的弟妹,便也是我的家人;旁人可以擅自误解你,但我却不能和他们一般冷漠短视。当年世诚选择你,必定是因为你有某种可贵优点,令人心折……倘若我也不分青红皂白,跟着旁人一道妄言议论,岂不是同时也否定了世诚的眼光与意愿么?”

      我心头剧烈一震,某种感动无比的情绪自心底悄悄涌起。天光晴朗,水色潋滟;亭外的桂树,绽放出幽幽的香气。我的眼中忽尔朦胧。

      这个人——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竟然说我是他的家人,说我代表着他弟弟的意愿?十二年来,我从没有听过这样温暖的言语,从没有见过这样毫不保留的信任,从没有感受过这样亲切自然的接纳和关怀——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待我这样好?连世诚自己……都已经放弃我了,都已经认为我是他的烦恼了,都不想再看见我了……”大颗的泪珠自我眼中涌出,滚落面颊。

      “太子殿下——”

      “嘘。”他忽然轻声地打断我。我诧异地望向他,却看见面前那张容颜上,写满了温和的了解、体谅、关怀、与慈爱。那是一张我已经久不复见的、属于“家人”的面孔,那张面孔上没有疏离、戒惧、厌恶或冷淡,只有仁厚、慈和、宽容与亲切。

      “昭佩,你可以称呼我‘大哥’。”他微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在话语里略去了那大堆的礼仪与尊称,他的语气一如寻常人家的长兄那般宽厚平和。

      “你是我弟弟的选择呵,我还记得当年,他那么一意孤行地,执意要选择你。父皇本来看中的是别家千金,然而他一直倔强地站在父皇面前不肯退下,就连父皇恼了,喝斥他也没有用……”他静静说着,看到我目瞪口呆、无法置信的震惊神情,他显得若有所思,唇角的笑容也变得有丝神秘莫测。

      “他一直是个过分安静的孩子。视力的不便让他觉得自己是残缺的,因此他总是那么小心翼翼,谨言慎行、遵守分寸,仿佛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任何事。我从不曾见过他那样执拗地想要为自己争取什么……”他的笑容一敛,微微叹息了。

      我无法置信地望着他,眼中倏然涌上了水雾。毫无疑问,他的一番话令我动容;我从来不知道萧绎为了选择我,这样努力地争取过,在皇上面前这样倔强而执拗着,毫不退缩。我从来不知道,在萧绎心目里,我这么重要,这么值得他用尽全力地争取到底?

      然而那个李桃儿的阴影仍在。即使萧绎当年执意选择的是我,我也无法确定现在在他的心里,他所愿意选择的唯一,还是不是自己。我忽然对自己毫无信心起来。我不知道在他心目中,现在的我有多坏、而李桃儿有多好,值得他放弃了当年的信誓,转而将自己的温柔,统统付与了李桃儿——

      也许萧统看岀了我神情里的惊疑不定,因为他又开口了,语气很坦率而恳切,带着某种使得别人想要不由自主相信的真诚。

      “所以,昭佩,他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他因为自己的残缺而畏缩不前,尽管他也有自己的意愿,但他却不会让旁人看到那渴望一星半点。若不是那次已经绝望,他也不会说出来。想想看,他那样说,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后来也曾见过父皇气恼、愤怒,对他吼叫,说他果然是瞎了眼,这样识人不清——”

      我倒抽了一口气,喃喃道:“老天,老天。”

      我说不出别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那终日供奉着慈眉善目的佛像、虔诚诵经的皇上,会对自己的爱子这样刻薄而恶毒地说话。我知道萧统或许是在尽他身为长兄的责任,刻意在我面前替萧绎说话;然而萧统他不会做假。倘若他这样说了,那么就是萧绎果真为我受了如此巨大的侮辱和难堪——

      我忽然心痛起来。我发现我已经原谅萧绎的冷待带给我的所有痛苦。甚至是他的漠视,此刻在我心底,都不再是一种刻意的伤害。此刻我只想飞奔而去,在这偌大的、堂皇的宫殿里,或是在荆州刺史府邸中的曲折回廊间,寻到他的身影;然后,不管他如何斥责我忘记了礼仪、不管他是不是还想逃开我,我都要紧紧将他抱在怀里,用尽我全身一切气力。

      我这样略带一些昏乱地想着,抬起头,却看见萧统仍在我面前静静微笑,笑容温暖而真实。

      “想清楚了么,昭佩?”他的笑意纯净而温文,我从没有想过一个已经二十八岁、数次身负监国重任的男人,会有这样简单而坦然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温暖有如日光,一瞬间将我心里那种种冷硬,都融化得不见痕迹。

      “我……”我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带着一些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脆弱和胆怯。“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已经变得太坏。我害怕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他心目里的那一个人——”

      “不。”萧统仍然温雅而笑,眉间一抹怡和。那是那么清明无伪的一双眼睛,我心里一阵痛,想着:我真宁愿萧绎也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他便再无推开我的借口。

      “只要你肯努力,便永不会太迟。”萧统终于说道。他走到栏边,伸手出去,折了一枝桂花递给我。

      “唯一该害怕的事,是已经失去了努力的勇气……”他的目光有一瞬的迷茫,神色间也有些迷离。他的视线落在亭外那株桂树上,许久才轻声自言自语道:“宫中竟然没有红豆树。是这里太暗沉、太阴冷,因此种不活么?”

      我一怔,不知为何他忽出此言。他却很快回过神来,向我微微一笑。“虽然我不是世诚,但我想,你却仍是他在‘颜园’中见到的那个小姑娘。”

      我震动,心里又是欣喜、又是酸苦。我一时间仿佛有千百句话要说,最后却只是把玩着手里那枝桂花,低声道:“我只怕他再不肯这样想。”

      萧统没有立刻回答,走出亭外,仰首望了望天色。午后暖阳正好,天淡云闲。

      然后他没有回头,轻声说道:“那么,你就应该教他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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