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得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瑶池仙会上。

　　瑶池仙会，三千年一度。世上的神仙们聚在一起，尽情享乐。
　　你说为什么要三千年？
　　自然是因为蟠桃园里的蟠桃，三千年才得成熟一次。王母就在蟠桃成熟的时候，用尽奇珍仙馔来款待众仙。
　　其实，三千年并不算长。闲踏三山，嬉游五岳，相逢论道，静颂黄庭，神仙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这样过去，三千年也并不会太久。
　　更何况，若是每日里暮宴朝欢，还称什么神仙。

　　那次瑶池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并非是说他第一次到这个盛会上来，他早已是瑶池的常客。而是我，不知经过了几千几万年，来到这瑶池仙会，我还是第一次。
　　我只是一员神将，品阶不高，法力低微。瑶池仙会这样的场合，自然没有我的位置。
　　然而今天，恰恰轮到我当值。
　　所以我才能够远远的站在殿角，在一群一群的仙人当中，看到那时隐时现的淡青色的衣角。
　　那人身姿峭拔，丰神如玉。在形态各异的仙人中间，看上去很是与众不同。
　　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很多神仙我都不认识的。直到众仙开始向王母问候的时候。
　　他说，弟子吕纯阳，恭祝娘娘安好。
　　原来是他。
　　吕洞宾的名字我早就听过。不止是我，天庭上每一个人都多有耳闻。
　　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这首诗传到天上时，就连王母都称赏不已。
　　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无拘无碍的，很潇洒的人物。
　　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我忍不住去看他，站在殿角，我忘记了自己应该目不斜视。
　　看他的谈笑风生，看他的任情肆意。
　　仿佛顷刻之间，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血来潮。
　　以前我曾偶过兜率宫，听老君讲道。他说，修仙道之人，大抵永绝爱恨痴嗔，七情六欲，心如磐石，绝不轻易动摇。心血来潮，便是心中忽动了。
　　我问，那心血来潮，又是为了什么？
　　老君低眉而笑，自然是眼前有事，自己算上一算，便知因果。
　　而我法力低微，并不能像他们一样，掐指一算，便知前世今生。
　　所以我只能忽略掉那莫名而起的悸然。

　　后来他们开始喝酒。
　　很少看到神仙喝醉，但是天宫的仙酒，也并非是不醉人的。否则，当年的齐天大圣也不至于醉得一塌糊涂，还闯下了那样的弥天大祸。
　　神仙不醉，是因为克制。而并非每个神仙都会那样克制。
　　我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酣然大醉。斜斜的倚在殿上，箕然而坐，扣案而歌。半仰着头，发冠松了，墨色的长发散落下来。
　　看上去那么的张狂。
　　于是有了看不过的仙人，说他这样未免放纵。
　　他哈哈一笑。
　　哪里算什么放纵，逍遥自在，有何不可。
　　王母的眉也微微蹙起来了。
　　若不懂得克制，恐于仙道无益。
　　王母的言语是薄责的，然而声音依旧温和。
　　无益也罢，他说，有缘法便成仙道，无缘法么，那也没什么。
　　一时间殿上人人侧目。
　　他却不以为意，居然站了起来，提着酒壶，一面放声作歌，一面摇摇晃晃的往殿外走。
　　他离我越来越近。看着他醉眼朦胧的走过来，我的心忽然开始猛跳起来。
　　放肆！
　　王母忽然一声清叱。下一刻，一群金甲武士涌上，将他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就在我眼前。我措手不及。
　　然而他的笑容还毫不在意的挂在唇边，未曾有丝毫的改变。

　　后来，我听说将他囚在了洗心崖，每日里经受风吹雨打，以摒除他心中的杂念。
　　对一个仙人来讲，杂念仿佛就是最大的罪过。
　　这些是太白金星告诉我的，他从灵霄殿外经过，有时会与我聊两句天。
　　他说，王母已下法旨，要囚他三千年，直到下一次瑶池仙会。
　　我忍不住说，不能求求情么？又不是太重的过犯。
　　太白金星盯着我，皱起了眉。
　　这是王母娘娘的法旨，谁敢求情，更何况，这也不是你该管的事。

　　三千年。。。
　　我忽然觉得，这个时间太漫长。
　　那样一个张狂的影子，三千年后，会是个什么模样。

　　洗心崖是个非常荒凉的地方，大凡犯了错的神仙神将，都会被关在这里，直到改悔。
　　我来到这里时，也没有想太多其他的。好像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今天在这里当值的居然是角木蛟，斗木獬，井木犴，和奎木狼。一见面，我们都是一怔。
　　你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斗木獬问我。
　　我要进去看看那个人。
　　他们看上去很为难。
　　这个，不可能的，你知道天上的规矩。
　　我一定要去。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我只知道我终于闯了进来。
　　洗心崖果然是个奇异的地方，外面是晴空朗朗，这里面却是风雨交加。
　　他被绑在一个巨大的神柱上，手脚都被锁链缚住。我闯进来的时候，他正微微仰着头看着漫天的雨，仿佛神游太虚。
　　一道金色的闪电劈过，照亮了他的眼，也击碎了我瞬间的怔忡。
　　我知道我要抓紧时间。
　　当我跑到他面前，他终于看到了我，似乎有些诧异。
　　你是……
　　我来救你。我顾不上多说什么，举刀狠狠地砸向他身上的锁链。
　　他的眉一挑，眼中忽然染上了一抹笑意。哎，你……
　　呛的一声，银光四溅，然而锁链未损分毫。
　　我还想再砸。
　　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是被一团捆仙索给捆回灵霄殿的。
　　王母居高临下，冷着脸看着我。
　　你不好好当值，去洗心崖干什么了。
　　我想救他。
　　虽然低着头，但是要说的话我还是想说。
　　救他？王母忽然笑了，你知道他是谁，你就来说要救他？
　　我……
　　而他又知道你是谁，要你来救？
　　王母又冷冷的补上了一句。
　　我说不出来话来了。
　　仙道中人，都要摒弃七情六欲。你虽然仙骨不深，这个道理总也该晓得。
　　我闭起了眼。
　　而王母的声音还是从我头顶上传来，渺渺的，像是来自世界的另一端。
　　本以为他心存杂念，却没想到你一个神将杂念居然更盛。这样罢，我罚你贬入凡尘，另行投胎，你若执迷不悟，便等着他三千年难满，那时，你就会明白了。

　　落入凡尘，不知道多少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人人都晓得这个道理。
　　那么天上三千年，地上又该是多久？

　　神仙是没有生死，而已经没有了神将之身的我，却已不记得历经了多少度轮回。
　　多少次走过奈何桥，多少次拒绝了那一碗递过来的孟婆汤。
　　黄泉摆渡人叹息着问我，还是那样固执么？红尘太多的苦，忘了干净。
　　我摇头。几十纪的轮回，我等的不就是一个结局。
　　下一度轮回，便是他在天上磨难的尽头了。

　　八月十五。
　　我偎在树下，凝望着眼前这波光浩淼的洞庭湖。
　　忘记了已经在岳阳徘徊了多少年。只记得无数花开花落，春荣秋枯，人世变化，朝代更迭，沧海桑田于我来说，仿佛不过是区区弹指。
　　只因为我记得，他喜欢在中秋月圆之夜，到洞庭赏月。
　　他三千年灾满，或许，今夜会来。
　　我是那么渴望着再见他一面。不敢想更多，仅此而已。
　　所以，我一直等在这里。

　　月亮渐渐升起来了。
　　又圆又大，朦朦胧胧的皎洁的光辉，果然很好看。以前在天上的时候时时路过广寒宫，从未发现月亮居然这么漂亮，难怪他喜欢。
　　可能，红尘果然与天上不同。

　　月亮渐渐升到中天，倒影在洞庭湖上，深蓝的湖水上，荡着一个圆圆白白的月亮，明亮的光辉摇摇晃晃的，好像要摇到我的心里。

　　如梦如幻之间，终于看到那淡青色的身影，衣带凌风，踏着烟波月色而下。
　　他真的来了。
　　不知道三千年的风雨是否已经洗去了他心中的杂念，而眼前这人却如记忆中一般的狂狷。
　　忽然之间百感交集。
　　于是我迎上去，唤他的名字。
　　你自由了。
　　三千年来还好么？
　　是我。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想见你一面。
　　你记得么？
　　……
　　他低下头来看我，眉一挑，像极了那时的模样。
　　只是，看着我的眼神里，有着微微的惊讶。
　　我希冀的望着他，期待着他的回应。一句话也好，一个微笑也好。
　　然而下一刻，他却移开了目光。越过了我，沿着湖畔走去。
　　剩下我怔在了那里。
　　莫非他认不出我了么？毕竟，我已落入凡尘，不再是当初的样子。
　　但是——
　　怎么可能。他是仙，无论历经多少度轮回，他也能看到我原来的样子。
　　我的心猛然一抖。难道……
　　或许是几千几万年的等待太沉重，压住了我全部的意识，在醒来之前，我已追了上去，来到了他的身后，扯住了他的衣摆。
　　是我，那个神将，冲到洗心崖妄想砸断你身上锁链的那个莽莽撞撞的神将。
　　转身看我一眼，好么？
　　他身形一晃，讶然回头。

　　远远跌落在湖边的时候，我张着眼，看到了头顶上那圆圆白白的月亮。
　　其实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清清冷冷。
　　身上有些疼，心里却麻麻的没什么感觉。
　　那淡青的身影已经消失，看不到了。
　　湖水涌上来，拍到了我的脸上。我紧紧闭上了眼。
　　他忘了我。

　　你悟了么？
　　温和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我知道，那是王母。
　　她在天上看的就是这一刻罢。
　　你情愿舍弃了万年修行，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么？
　　他当然不会记得你。神仙，就要永绝爱欲痴嗔。一时的杂念，你以为，会维持多久？
　　现在，你明白了么？娄金狗。

　　……

　　后来，我回到了天上。王母宽恕了我的过错。我在灵霄殿上向她下拜，感激她的宽仁。
　　后来，经过了千年心如磐石的修炼，二十八宿终于功行圆满，位列仙班。
　　再后来，蟠桃又是一度成熟，照例的瑶池仙会，已经有了我的一席之位。
　　他依旧是那样的风采，我看着他，低下了眉。

　　觥筹交错之际，他说起了三千年前他在洞庭湖畔遇上的趣事。一个叫不出姓名的神将，不知为何，变成了一只狗的样子，咬住他的衣角不放。
　　当地的人们见到这一幕，似乎还编出了一句好笑的俗语，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果然很好笑。
　　仙人们忍俊不禁，笑得很开怀。
　　我也笑。

　　我用一个三千年来等待一种绝望，又用另一个三千年来将这种绝望一点一点磨蚀。
　　今天，我已经能够对着他微笑。

　　不过如此而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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