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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年
水送船行,江面平稳,已经是一派天光大亮的景象了。船老大在梢尾抽着旱烟袋,老妈妈过来帮着添了两回水,曾治问那个长衫男人:“你们东家是做甚么生意的?要跑这么远来置货?”
长衫男人笑笑,只说:“都是你们南边儿的精细物件,京里面时兴的,洋人也喜欢。我们这趟来也就是每样采个样,要真办起来,这一舱可放不下。”具体是甚么,却又不明言,回头看见杨雨正打内舱里出来,就更不说了。
杨雨红着脸,满是尴尬,抓着衣裳边角。本就在舱底蹭了一身的灰,刚又是哭哭笑笑的,好不难看,只得进去先换了件白洋布小褂,底下配条青布裤子,不穿裙了。上来没话找话着说:“咱们这是去哪儿呢?”
“不是你说要去九华山的?”老妈妈在船上转过一遍,看哪里脏乱了,就帮着抹一抹,看哪里缺茶了,就帮着倒一倒,这样一圈转回来,想起守着杨雨才应是正经活计,上来抱怨说,“这个山那个山的,咱这一路过来看见多少山了?不都长那个模样?还不如赶紧到青阳县里,把该买的都买上了,早些回去。”
这话杨雨更不爱听了,眉一竖,脸一板,正要想回嘴,背后曾治捏了一下她手心。杨雨心慌得一缩手,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往下说,只一扭身子,坐在曾治旁边,两只手撑在台面上,一根手指绕了鬓边两条细丝,一圈一圈地卷。
老妈妈见了又看不过,嘴里啰嗦着,无非是些不该将辫子剪了呀,好好的学甚么洋人打扮呀,跟了一群浑人出来不像个样啊。她吵起来实在聒噪,满船人都听见了,后头船老大就扯着喉咙骂回来:“说哪个是浑人的?又要下船又要下河,又要上天又要上吊的是哪个?”他得理不饶人,老妈妈给训得没了声,越听越挂不住老脸,又哭天抢地起来。曾治哪见过这样的情形?斜着眼瞅着杨雨苦笑。杨雨向他扮了个鬼脸,说:“你还当是我不讲道理呢?”
曾治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回她,伙房里豚家媳妇就嚷了:“别吵了!开饭了!”一听这人发话,四周围着看热闹的品评的劝架的说闲话的都散了,去一边摆桌的摆桌,擦凳的擦凳,布菜的布菜。
若要论起船上菜最新鲜的材料,自然要属那些水里游的。长江里的游鱼种类本来就多,夏季就更见丰富。鲫鱼、鮰鱼,刀鱼,青鳝、白鳝、鳗鲡。豚家媳妇手艺巧,将鱼头剁了,浇上豉汁,炖得酥酥的,像是连骨头也一起酥烂了,让老妈妈慢慢抿着吃。那些水手伙计是要喝酒下菜的,味儿一定得重,特选了备好的青椒,大把大把撒下去,翻炒得辛辣辛辣的,一盆里大半盆都是配料,要吃鱼肉,得伸筷子去底下翻找。要紧的好肉都在杨雨这一桌上,船老大是得好生孝敬的,当然得整一条,杨小姐是主人家闺女,长衫男人是来监工的,曾治是客,也都怠慢不得。于是一条红烧一条清蒸一条入汤一条煨了鱼面,将那四人服侍得体贴体贴。
吃到最后还端一盘螺蛳上来,杨雨是自小是吃螺蛳高手,谁晓得曾治是高手中的高手。杨雨要用吸的,拿两根手指拈着一只,嘟着嘴使劲,一吸一嘴螺蛳肉,一吸一嘴螺蛳油;再看曾治,一副闲闲的神态,两支筷子虚张,戳进碗里,触到螺蛳上就跟黏住一样,一捞一个准。捞上来送入口,又是绝活,不用吸,而是用嘬的,一嘬,螺蛳壳盖儿就扯着螺蛳肉上来了,汤汁还正好。
所以这厢杨雨吃得虽快,倒也有些手忙脚乱,曾治却还有工夫跟船老大攀谈,他有心军政,问的自然是天津卫海防相关。船老大饭后头一等大事就是剔牙,一口牙被剔得疏疏落落,漏风,不好搭理人。曾治不急,一点一点从他嘴里套话,船老大道:“小兄弟,那些个黄毛绿眼睛造的玩意不能买,好的他们都自个儿留着呢,坏的劣的才卖给咱。你看,前头万岁爷买来打鬼子的,鬼子一只没打着,船啊舰啊全让那群兔崽子给打没了。”
他说的是刘公岛之战,再没有比这更让曾治痛心的了。曾老爹当年就是福州马尾学堂的学员,学的是船体制造,熟悉水师动向,曾留学法国,亦曾在海军服役。甲午战败那年是光绪二十年,如今已是光绪三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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