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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夜放花千树
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上前去,沁玉姑娘瞪着我忍着怒气,拧紧了柳叶眉急切地说:“十月,休得放肆!” 。当时我已听不到她说话,直直地盯着那名男子,上前,拽住他青白色外袍的衣角,强装着镇定,微微一福道:“靖国公主洛灵,参见王爷。”
那男子满眼惊诧地看着我,一时竟没了声音,我以为他不信,便取出胸前的玉佩与他腰间的比照,可他并没在意,自顾自地喃喃自语:“万幸你还活着。”。看来他果真认识我,原来我臭名远播,尊贵如王爷竟都知晓我这个熊孩子。
我悬着的心,一下落回到肚子里,这几个月来,头一次这般踏实,近来拧巴的小脸终于不自觉泛起了傻笑,对着眼前难寻的美人,笑得连外边打苞的梅花都快颤开了,我一双脏兮兮的爪子在他袍子上印了一个好看的墨迹,即便如此,我还是死死抓着他的袍子不放手,生怕他转眼间腾云走了。
只见我的神仙恩人与一旁那位常来的官人吩咐几句,那位官人便让沁玉姑娘随他一同出去,佳人一张脸吓得没了血色,托起就快瘫了的身体慢慢挪了出去。
待四周没人了之后,神仙恩人无比认真地朝我问话,或许是嫌我的冬瓜个儿弄得他头低得酸痛,就把我抱在他膝上坐着。
这么离近看他,都快把我给晃晕了,以前虽然整日埋汰小白公子,但在我见过的这么多公子哥儿,与小白公子一比,可谓是鱼目于珍珠。平日里一出门,街上便堵得水泄不通,坐在他脖子上一望,黑压压的全是二八年华的姑娘,当时也算潐城一景。可是与眼前这位人物一比,一下就比了出来,王爷和侯爷,差的不只是一个字而已......
神仙恩人见我怔住,转而温和一笑说:“怕是在外受了不少的苦,性子都变了,长齐,带她进来”。
只见那位唤作长齐的官人领着臭婆娘进了屋,臭婆娘跟在后边唯唯诺诺,浑身打颤,进来扑通一跪,大哭着说:“老妇我有眼无珠,不识公主与王爷尊贵身份,实该万死!可冤有头债有主,我也是被人蒙骗,那知府夫人诓我说,公主只是位普通孤女。想我一介平民,怎能与官斗!冤枉啊!冤枉!”
神仙恩人挑眉抬眼,瞥了下地上的婆娘,提声道:“哦,看你说的这般天花乱坠,倒是我冤枉了你?”
混了这么多年的风月场,察言观色的本事,臭婆娘可谓信手拈来,急忙说:“王爷说的哪里话,老妇我是罪不可恕,只是公主这样可怜,不想任罪人逍遥法外,故才那般说辞。但见我指出元凶的份上,还请王爷大人大量,不敢求王爷饶命,但求减点罪责也好!我虽是一介娼妓,但对公主也算不薄,还请公主看在老妇人我照顾你这个把月,法外开恩呐!”
神仙恩人深知,与这老鸨周旋,也没有什么大用,便低头问我:“阿灵可有什么话想说?”。我看着地上的臭婆娘,不觉想起了这些天来的折磨。但我虽在这楼里受过些欺负,吃过些冷饭,挨过几次打,没完没了地端茶递水外,倒没别的什么,想来如老鸨所说,她对我算是满照顾了。
其实,打那夜家变后,遇到再大的苦于我而言已不算什么了,经历过一家三十八口被屠,我这辈子,注定要做个坚硬的人。
窝在神仙恩人怀里,我连着数月紧绷的神弦缓缓张开,已不想再追究什么,转头对上平静如一汪秋水的眼睛说:“带我回家。”
他微微一愣,星子样的眼眸对着我剪水般的双瞳,一大一小,煞是有趣。继而他春风一笑,仿是怕要骗了院子里的桃花凌雪开放,轻声说:“好。”
叫长齐的官人在前面驾着马车,我蜷在那个温暖的怀里,车子晃晃悠悠,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依稀做了一场大梦,梦里也是除夕夜,开满白梅的院子里,姐姐一袭月白素锦低眉抚琴,小白公子着了身水墨丹青立于她身边,吹着一管紫竹洞箫,雪缤纷而落,停在他俩琴上,箫上,眉上,肩上,莹莹一片。我坐在爷爷膝上,一旁围了洛府上下老小,人人笑得开颜欢畅,不远处的回廊里竟还站着一位神仙似的男子,白衣翩翩,随着飞雪而动......似是相识,似又不识,奇怪,奇怪......
那梦做得真假难分,睁开眼睛,盯着绛纱幔上随风荡漾的流苏,霎时不知是真是幻。幽幽坐起,一转头,正对上满脸泪痕的姐姐,见我醒了,抱着我哭得愈加伤心了。小白公子站在床边,满脸欣慰地看着我们抱作一团的姐俩,笑着笑着,竟也笑出了眼泪。
我还在恍惚中,半晌才感觉到姐姐的温暖是如此真实,小白公子的声音也不像梦里那般不真切,“我回来了。”心里无声地呐喊着。
一阵嘘寒问暖过后,姐姐拉着我的手,走到外间,对着没反应过来还在饮茶的神仙恩人重重一跪,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忙起身过去要搀起姐姐。可我家长姐,平日里虽是个柔弱如水的女子,但骨子里却极刚烈,拂去那虚扶的手,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跪得笔直说:“诚亲王于我洛家恩重如山,他日我二姐妹必涌泉相报!”
神仙恩人没料到姐姐如此性子,恭敬一拜道:“夫人言重,本王也只是凑巧而已,何来如山之重的恩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珠玑,听得我一愣一愣,后来还是小白公子打岔过去,方才止住了二人之间的博弈。
五岁大的我哪懂什么恩情,只知道我得救了,满心愉悦地跟着小白公子和姐姐离了这新落到潐城的诚王府。
刚刚踏进博阳侯府,我第一次对家破人亡有了这般真切的感觉,我已经没有家了,眼前这个华丽的府邸,虽不陌生却不是我从出生起就生活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已在灭门的雪夜里,随着熊熊的大火消失于尘世,余下烧焦的断井残垣,却再也拼凑不出之前的繁昌。
小白公子已开始忙于政事,姐姐抱着半岁的小外甥撒不了手。我日日除了逗逗那个粉嘟嘟的娃娃,就是在院子里乱转,漫无目的。爷爷当时就说过,他去后,我便没有家了。如今这个偌大的院子,一家人对我都很好,下人们也都毕恭毕敬,可不知怎的,我觉得这始终不是我的家......
转眼到了上元,元夕一直是我最爱的节日,好看的烟火,还能在小丫头后边甩炮竹,最最重要的是满街的花灯,星星点点,流光溢彩,那夜过得总像是在九重天的星河里神游一般旖旎无边。
如果说让我用十年的性命来换回往昔一日,我换的必是这一日。这个冬天有着太多的悲欢离合,大悲,我始终不愿多想起;大喜,于大悲面前,也只是上天轻拂衣袖落下的一缕垂怜。独独这一日,在我脑海里始终盘旋,潐城街头巷尾的花灯,从未黯淡过颜色。
这日未到西斜,小白公子便早早领了我出去,寒冬的风太刺骨,姐姐不得不在家里陪着公婆和小宝,只我们两个寂寥地逛花灯会。
想必一些缘分,是人注定遇着的,我与小白公子刚走出府门,迎头便碰到神仙恩人,他与小白公子还算志趣相投,自救了我之后,两人便私交多了起来。于是寂寥的小白公子和我又多了位赏灯的雅伴。
入夜的街市热闹异常,我赖着神仙恩人不肯下来,搂住他的脖子,手里的兔子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也没觉心烦。一路走一路猜灯谜,我自命是个聪慧的孩子,平日里猜灯谜,整个潐城都赢不了我,可这次自家恩人却来拆我的台。不行不行,定要扳回一局,于是我信誓旦旦与他打赌,他要猜到河中那个今年最大花灯的谜底,我便认他做师父。
本是小孩子玩笑,没想到,他原本笑得满目春风的脸顿了下来,仔细盯着我半晌,我也仔细盯着他,一大一小,又是番景致。不待小白公子张口打圆场,他竟无比认真地问我:“阿灵当真?我不能给你开这个玩笑。”
望着搂在我胳膊里的那张脸,映着元夕的灯火流光,我不知怎的,蓦地恍惚了,出神半天,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认真地承诺:“当真。”
那个改了我一生命途的谜面,我已记不清了。想来若是没那盏花灯,我虽家门不幸,但或许能勉强百岁;可是前尘往事皆注定,我唯记那谜底记得如同镌刻在心里,是古经中的一首诗掐头去尾: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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