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界浮生梦·霜降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竟然是这样么？这是一个完美的局，一个以他当初的心性必赢的局啊……
　　而且，直至如今，他仍是毫无悔意。
　　体内血液与神力的流失带来阵阵眩晕，神智一刹的死寂后逐渐模糊……
　　恍惚间，少女淡雅的笑靥浮现，唇角勾勒出无忧的弧度，轻轻翕动，语调欢快如三月飞燕，唤出声声笑语：
　　“小霜，帮我捞鱼好不好？”
　　“小霜，阿妈很期待你来我家呢！”
　　“小霜，小霜……”
　　那时的他刚满一百岁，父亲的宠爱与阁中所有人的重望让他喘不过气来，正是一只金囚笼中的鸟儿，极度渴望自由。于是他寻了个空隙溜了出来，驾着云头转来转去，却大感天界索然无味，便索性停下驭云，任凭其飘荡而下，竟落入了凡间。
　　降落的地点是水面。当时他正百无聊赖地出神，身下的云朵吸着水分沉了将近一半，才意识到该起身了。然而他只是微微一动，棉质般的云朵便险些打翻了去，骇得他一时竟不知所措，几乎忘了自己是个神仙——从小到大的法术是学了不少，却着实缺乏实际锻炼，更何况遇到的是这种奇怪的情况。不过一想到仙术神术，他又是一阵心烦，干脆闭上眼不管不顾——反正神仙是淹不死的嘛！
　　正当他快要“眠入水底”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惊叫：“咦？那边好像有人溺水了！”
　　船桨破水的声音渐行渐近，倏忽间一道麻绳缠住了自己的手臂，并锲而不舍的向某个方向拖去。他睁开眼，自己已经近了木舟，舟上少女双腕挽了几圈麻绳，正在使力，见他转醒，似是撒了一捧星屑的眸子写满了讶然，这一怔间，手下力道就是一松，他登时完全倚翻了浸水的云，落入水中。
　　“啊！”少女吐吐舌头，再次抓紧了麻绳，一点一点将他拉上木舟。他同时也好奇的打量着她，任凭拉拽。
　　——初识于这样一个情景，之后的一切便也顺理成章……
　　她说，她是渔家少女，阿爹早逝，失怙后同阿妈靠打渔维持生计。
　　——他便将以往厌倦至极的阵法理论重书，研出一套捕鱼之法教与她，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地用神力击倒一条河的鱼，他却只为隐藏自己的身份，埋没自己的过往，累在其中亦乐在其中。只因当时他想，只是守住她这一世也是好的啊……
　　她说，阿妈身子不好，需要玲珑崖上的紫藤蛇之胆。
　　——他便趁夜摸上玲珑崖，同一条万年蛇妖斗了半宿，饶他再天资聪颖也不过修炼百年，浑身浴血地取了蛇胆留在她家窗前，一头栽进玲珑泉足足泡至天明，才洗去身上的血腥……
　　“小霜——”
　　“小吟——”
　　少年之神与少女泛舟于清浅的碧水之上，水光潋滟，年少方好。
　　然而不过过眼云烟。
　　阿妈的旧疾复发，他与她不得不前往远在东夷的冰泉，取冰泉圣水以息病源之毒。
　　一路上，穿越边疆绝鸟壁，跋过灵枢石林，未曾来到冰泉，却先抵达了天虞山。
　　“天虞之山，北次三山之首，其下多水，不可以上。”
　　——《七界凡间广志》
　　远眺过去，天虞山下曲着一圈溪流，山上簇拥着层层叠叠的奇形草木，如同罩着一件精美绝伦的绿绸巾，其间时不时闪现出成群之兽的一角，生机勃勃又杀机四伏。
　　“别动，这里有神兽。”见她好奇地跑近跑远，他脱口而出。语毕，却暗自生疑：自己怎么会对一座凡界的山如此熟悉？……不对，天虞山，本就是一座处于凡间的神山！
　　可神山，若是非神仙之人接近，应该会触碰禁制的啊！能够不触禁制近山的非神仙者，必定灵力深厚非常——那确是妖魔之类的存在了，但妖魔入山，无论如何也会被山神发觉的啊！
　　莫非……姬花吟，是神仙？
　　他却不敢想下去，抱着的那一点侥幸心理前行，然而这点希冀，最终还是破灭了……
　　不是他生性不够决绝，只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在情窦初开一心倾尽的少年时，坦然地面对情殇至殇？
　　恍惚间，何时无意间破除了神器的禁制，何时她转身离去，还有这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却偏偏又干净得透明的十年情意，他已然无力去分辨……
　　都是徒劳的啊……他与她，又怎么算的上真正有所交集呢？本是，初春花开霜隐，深秋霜降花零，纵是春秋各自繁华，也不过逝水东流。
　　他不过是沉迷于一场痴梦罢了，醒来后，纵使发现这是一场骗局，也仍醉心于梦中不堪回首的迷离。
　　“倾雪，你小子把霜弟怎么样了！”惊雷般的怒吼勉强将习霜的神智拉回一些，他无力地抬眼，猝然怔住——
　　猎猎黑衣无风自舞，男子身形挺拔，浑身上下充斥着桀骜不驯的气息，漆黑的瞳孔却给人带来一种沉稳厚重的感觉，两者叠加于一人之身，却丝毫不显冲突。他的右手腕上缠着一条银链，拴连着一位尚自愣住的白衣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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