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伊甸（2）亡灵转身

　　第二伊甸。

　　透明的巨型半球防御罩里，一片气势恢宏的金属建筑群赫然矗立，死寂无声。

　　里昂站在防御罩外，一道蓝光在他面前的闪过，罩壁上出现了一道没有边框的门，门后浮现出一条虚幻的路。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军装，迈出沉稳的脚步，踏上了那条路。

　　这是他第二次进入重生女神中枢区域。此时此刻，他不是双旋军团的上校，只是重生女神钟爱的一个孩子，也唯有这样的身份，才会被允许进入中枢区域。

　　里昂第一次进来，是初次踏上第二伊甸土地的那天晚上。他被重生女神派来的智能机械体送进了这个防御罩，在中枢区域的深处，见到了重生女神——不是那个会根据每个人心念而自动生成不同容貌的虚拟女神，而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一个从外表上看和真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优雅女人。

　　这是十年前的事，但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重生女神的实体有一种不惊艳却惊心的美，她的眼神轻柔，可以轻易地抚平人心躁动的情绪，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平静，她的微笑能让人不知不觉地放下心里的重负，坦率地展露出最真实的想法……就是这样，不用等她开口，便已有了身临传说中天堂才有的安适平和感。

　　一路向前，闭合方式迥异的门一道道地自动开启，正在工作中的智能机器人都暂停下来，转身面朝里昂，目送他走向更深的地方。

　　中枢区域的防护罩里是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

　　里昂见到了重生女神，见面的地方与十年前一样。

　　女神仍然穿着那身当年很时髦但是现在看来已经古旧的裙装，十年不变的面庞上仍带着温柔的微笑。里昂刹那间感到过去的十年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如果不是从地板的反光中看到二十七岁的自己，他觉得自己会陷入这个错觉。

　　重生女神优雅地提着裙摆走过来，柔声说：“欢迎回家，我的孩子。”

　　和机器人的电子音不同，重生女神就连声音都和真人一模一样。

　　里昂回过神来，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欠身行礼说：“我回来了，女神。”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来意，但是在满足你的请求之前，我希望你能先看一些从莫新的记忆里取出来的片段。”重生女神的话音落定，一面虚屏浮现在里昂面前。

　　“他的记忆？”

　　“他的记忆已经全部破解完毕，但没有你最想要的内容，也没有我最需要的内容，”重生女神犹豫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不过除此之外，却有别的……你还是自己看吧。”

　　重生女神退到一边，周围的光线暗了下来，虚屏上的画面随之变得十分清晰。

　　……

　　很多事，知道和懂得是两个概念，很多事，猜到和目睹是两种心情。

　　里昂站在重生女神面前，仿佛每一块肌肉都已僵硬得无法动弹。

　　重生女神幽幽地发出一声轻叹：“你看到了，这就是人类，你的同胞。他们这样伤害莫新，然而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却无能为力。”

　　里昂紧握的拳头发出了骨节摩擦的声音。

　　“我的孩子，我为此感到悲哀，但是却只能让你与我一起分担这样的悲哀，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从心底里爱着人类。”

　　里昂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这是我的荣幸。”

　　“不，这不是荣幸。你应该感到的荣幸的，是与我一起改变人类，让人类的世界不再这样肮脏。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我的‘创始者’牺牲了，而我一直在这个原本不属于人类的星球上努力，想要实现他们的愿望，但是……我并非无所不能。”

　　“女神，我会为实现你的愿望献出生命。”

　　“我需要你的忠诚和才能，唯独不需要你的生命。里昂，你并不知道，第二伊甸的人类正在走向灭亡。”

　　里昂惊愕地望着重生女神：“不可能！出生率在逐年上升！”

　　“和出生率没有太大关系，”重生女神摇摇头，“我说过，第二伊甸原本不属于人类，虽然我们在这里创建了城市，自给自足，安定发展，但这并不表示人类可以做这个星球的主人。”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新的外逃，让我意外地发现了外界空气中一种新的基因污染物，而这种物质能够渗透现有的城市防护罩。也就是说，自以为安全无恙的我们，其实一直在受到这种基因污染。”重生女神垂下眼帘，满脸忧伤，“这是我的失误，但我却还没有找到可行的弥补措施，也无法向民众公开。”

　　“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种，”里昂低声说，“那就是离开第二伊甸，重回银河系？”

　　“地球早已无法居住，我们只能夺取卫星城联邦，但是联邦被一群污秽的人弄得那样肮脏，如果没有可靠的保障，我宁愿在这里陪着我们的民众一起灭亡。”

　　里昂思忖片刻：“所以只有先把你置入卫星城联邦，等你将卫星城联邦的社会改造成第二伊甸的社会形态，才能为我们的民众提供可靠的回归保障？”

　　“不是简单的置入，”重生女神说，“在第二伊甸，我是秩序的创造者，但是在卫星城联邦，我将是旧秩序的覆灭者，所以我必须先在这里完成升级进化，才能修正卫星城联邦的错误，让一切回到正轨上来。”

　　“我会为实现你的愿望献出……所有的忠诚和才能。”里昂单膝跪下，诚恳而郑重地向重生女神行了一个古老的效忠礼。

　　重生女神微笑着扶起里昂：“我们会让人类世界变得更加完美。”

　　“我相信！”里昂起身说：“女神，实现你的愿望，莫新的才能也是不可或缺的。”

　　“是的，他是无法替代的。”

　　“女神，我现在可以见他吗？作为他的第一缔结者，我非常懊恼没能让他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这才是里昂最初的来意。

　　“我的孩子，你不用自责。请随我来。”重生女神转过身，亲自为里昂引路。

　　里昂紧跟着重生女神，走向更深的地方，在空旷的通道中莫名地感觉到一种不知由来的寒意。

　　“女神，他在外面除了受到基因污染，还遭遇了什么？”

　　“看到他的样子，你就知道了。”

　　莫名的寒意忽隐忽现，无形地缠绕在心里。里昂沉默地跟随着重生女神走了十几分钟，最后沿着一段盘旋向上的通道浮行而上，停在了一扇雕刻着翅膀形符文的巨门前。

　　“进去吧，我的孩子。”重生女神回头对里昂说：“他在里面，还活着。”

　　巨大的门扇上如流水般闪过一道蓝光，看上去牢不可破的门扇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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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伦特浑身无骨似地躺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累得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抽不出来，只能身不由己地维持着这样的姿态等待缓解，就像耗尽电力的机器人，等着太阳能充电。
　　西瓜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认真地检测完塔伦特的身体状况后问：“需要我把你送回住处吗？还是请嘉德上校来接你？”

　　塔伦特撇下嘴角：“他不会理我。”

　　“……”

　　“他回城了吗？”

　　西瓜向后挪了几米，小声回答说：“我没有权限了解他的行踪。”

　　塔伦特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后说：“你送我回去吧，我没力气动了。”

　　“好的。”

　　塔伦特任一堆冰冷的机械手搬动自己的身体。他的确太疲倦了，疲倦得连眼皮都懒得睁开，可是大脑却停不下来，仍在飞快地运转着。

　　里昂回来的那晚，他在里昂的心里埋下的怀疑的种子，然而过了这么长时间，里昂仍然没有主动与他联系过。这让他忍不住开始怀疑，那颗种子是不是还没来得及发芽，就腐烂在了盲目狂热的忠诚里。

　　他是这个星球上最了解里昂的人，他知道里昂全心全意地忠于女神……然而即使看到了，听到了，也想到了，里昂是否能在忠诚与本心之间做出正确的选择？

　　运输车抖了一下，塔伦特知道自己已经被送出了研发部。他能猜到西瓜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忽然猜想到如果莫新按照里昂的设想行动，里昂一定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只可惜……里昂用看上去最温和无害的方式强硬地逼着莫新改变取向，却逼得莫新冒着生命危险逃出防护罩。

　　里昂，我预料到了危险，但仍然帮莫新逃了出去，所以我和你一样，都是施害者。

　　里昂，女神对你说了什么？你见到莫新了吗？他在防护罩外面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是什么状态……我想得到很多信息，可我现在的“信任度等级”已经接近零，你如果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会不会和女神一样，把我划入“不可信任”的分类里？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里昂，无论你在女神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我都已经在背叛的路上走远了，因为我知道女神的野心，也知道莫新的决心，所以我找到了阿瑞斯。你呢，如果你愿意放下忠诚和最初的敬仰，那你一定也能猜到女神的野心，你比我聪明，一定能猜到，你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吗？

　　里昂，阿瑞斯一定会来带他最重要的人离开，我相信，他能做到。

　　到了那时候……你会不会亲手……抹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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