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筝

　　离下课还剩不到十分钟的时候，顾曦才将期中考试的卷子发下。排名不分前后。她和其他科目的老师截然不同，卷子随意排序，仿佛考试的排名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直到将最后一张试卷送出去后，顾曦才公布了全班前三的排名。她的目光先扫过全班，然后才一一对上每一个被念到的同学。
　　“刘素然，方子一，林佳芝。”她看向林佳芝，“这一次期中考，前三名的分差只有不到三分。尤其是林佳芝，进步很大，和方子一之间只相差了0.5分。下次继续努力。”
　　所以当几乎大半个班的同学都将目光转移到林佳芝身上的时候，她嘴角挂着笑，一边和同桌小声说着什么，一边故意将B5开的笔记本举起。半张脸被挡住，一副尴尬得不知所措的样子。
　　讲台上顾曦也冲林佳芝笑了笑。她年纪比较轻，比其他年长的教师要随和很多，又因为教学方式的独特，学生们因此在她的课上要放松得多。有时候布置的作业中有不少天马行空的答案，她很少否定，只在肯定学生的想法后再给些委婉的建议。
　　摊开卷子，林佳芝看见顾曦在她卷面上用红笔写下的一段话。大意就是希望她能在作文上多多加强。最后也不忘夸奖她从第十名跨越到前三的进步。她舒了一口气，将卷子叠好塞进英语书里面。同桌在下课铃响后凑过来，扒着她的手臂非要去看她的成绩。
　　“你英语还真是里厉害啊。有你在我旁边简直不想活了。”
　　“呵呵。”林佳芝已经开始收拾书包，“其实还好吧。我也就英语一门比较厉害。”
　　同桌就着她提到的话题漫不经心的延展下去，“是啊。我这次排名说不定要掉出年级前二十了。”
　　林佳芝没答话。她的数学卷子被随意塞进书包，早就皱巴巴的成了一团废纸。化学卷子上面鲜红的分数远远低于平均分。物理要稍微好点，却仍旧是踩在跷跷板的正中间，岌岌可危。
　　值日生已经开始擦黑板。顾曦将东西收拾好后打算往外走。林佳芝只晚她几步从凳子上站起来。同桌还在旁边念叨懊悔没有答出数学的哪道很简单的大题。林佳芝没有在听，她先行一步来到走廊上，视线穿过其他放学的学生，满眼都是夕阳余晖中顾曦的背影。

　　高一的时候，林佳芝靠着过人的运气被分进重点班，从此踏上了不归路。整整一年的学习并没有让她体会到校园生活的丰富多彩。每天拿起笔后除了试卷还是试卷，嘴上说的心里想的除了排名还是排名。
　　没有交情很好的朋友。没有特别喜欢的老师。每次大考都是一场噩梦。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自己手里握着一沓卷子从学校楼顶往下跳。醒来的时候脖子上全是冷汗。
　　偶尔说一两句泄气话，看到的是父母眼里赤裸裸的失望。他们对外沾沾自喜女儿的优秀，他们在饭桌上对来年就要中考的一对家长说：“你们知道么，佳芝上的这所学校学费在全市来说可是数一数二的。去年老何也说要把他女儿送进来，结果还是没舍得。我们为她真是操尽了心。”

　　有时候晚上回到家，走到小区里抬头看着自家房子里透出来的光，林佳芝总会忍不住想，如果就这样逃走了，究竟会有几个人在意。在大人的世界中，她到底在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学校为了贯彻特色教育而决定以特长来分化重点班，林佳芝在高一结束之后，因为没有一门特别出众的学科，所以被毫无意外的分入了所谓的综合班，也因此认识了以“特长班太无聊了”为由拒绝进入重点班的同桌。她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和林佳芝讲起她初中时候的故事。在林佳芝对事情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同桌已经为了喜欢的男生和隔壁班的班花大吵过一架。

　　林佳芝还记得升入高二的第一堂英语课，顾曦拿了一张当时特别流行的一位欧美歌手的CD到教室播放。班上有欧美音乐爱好的几个同学立马哄闹起来。顾曦没有让她们安静，反而说着“如果你们还有其他喜欢的歌曲，记得和我分享”之类的话。
　　而那时候隔壁班的英文老师正拿着高一期末的成绩挨个挨个的训话。声音大得连走廊上都起了回音。

　　最开始的事林佳芝也有些记不清了。她的记忆中只有混沌的夏季。食堂里的吊扇缓慢的转动着。喧闹的人群攒动。她和她好几次擦肩而过。彼此都毫无印象。

　　把快进键往后拨，时间条停在开学后不久的高一英语短剧表演大赛上。
　　林佳芝和同桌坐在礼堂里，空调太冷，她和同桌将唯一一件长袖外套勉强盖在身上。剧目太过乏味，林佳芝看到一半就开始晃神。报幕的学生穿着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公主裙，因为裙摆太长，不得不用一只手拖住。她报幕到一半，忽然忘了下一个表演的班级，只好低头去念A4纸打印的报幕单，“下一个为我们表演的是高一五班。协助表演者为英语组老师顾曦。”
　　其实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林佳芝都没能反应过来。还是同桌先扯了扯她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有我们的英语老师啊！”
　　林佳芝抬头望舞台上看去。顾曦演的是一个讲述者，时不时穿插进正剧里，说些承上启下的旁白。
　　“哦，我前几天听人说来着，顾曦在高一年级中很有人气的样子。”同桌是八面玲珑的类型，经常会从各处搜集到一些杂乱的八卦。
　　林佳芝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附和了两句。
　　而第二天，顾曦一到班上就被其他同学轮番调侃。
　　“顾老师昨天的表演很好哦！很适合你啊。”
　　顾曦本来正在抄写板书，听到这句话后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林佳芝坐在第一排靠前的位置，轻易就看见了她的表情。
　　“因为之前答应了高一的学生，如果她们能在月考中拿到年级第一我就出演英语短剧。”顾曦用没有沾到粉笔灰的小拇指将头发撩到耳后，“我作为老师可不能食言啊。”
　　于是底下起哄的同学就更加热烈，“顾老师，那下次有什么表演，你也来我们班帮忙吧！”
　　顾曦只有勉强答应下来。她说着半开玩笑的话，“你们别得寸进尺了。如果你们在下次月考中拿不到第一，就每个人到我面前来唱一首歌。”
　　林佳芝没有参与起哄，她已经握着笔开始抄写黑板上的板书。教室另半边还散发着未尽兴的余热。顾曦扫了眼教室里挂着的钟，觉得是时候终于课业外的谈话。她用指节轻轻叩着黑板，“好了。开始上课了。林佳芝同学都已经把板书抄完了，你们赶紧拿出纸和笔来。”
　　刹那间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同桌拱拱林佳芝，低声问她，“顾老师竟然知道你的名字？”
　　林佳芝抬头对上顾曦的双眼。她带着一贯的浅笑看向林佳芝，之后转过头，翻开手里的教科书，“请同学们翻开第25页。”
　　黑板最上一角写着那天的日期。9月28号。从开学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

　　有一次顾曦被叫来带一节自习课。当时因为一些原因，班上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学生。同桌问起顾曦为什么会选择教英语。顾曦从正在批改的卷子上抬头，想了大概两三秒钟才回答，“因为我从小就喜欢英语，才想让更多人能够喜欢上英语。”
　　同桌夸张的感慨竟然会有人喜欢英语。林佳芝因为习惯了和同桌间互开玩笑，所以下意识的回了她一句，“不要因为你不擅长英语就否定其他人啊！”
　　顾曦坐在讲台上，等同桌和林佳芝安静了后才又说道：“昨天我批改卷子的时候看到林佳芝这次考得不错。”
　　同桌和林佳芝都紧张起来。
　　“我看看……”顾曦说着从一沓试卷中抽出来一张，“嗯，对。目前来说是全班第十。非常不错。希望能够继续保持。”
　　同桌一巴掌糊在林佳芝的背上，笑着说了声，“不错嘛！”
　　林佳芝勉强笑了笑。综合班班上第十，放在年级上最多也只能有个前二、三十。
　　根本不是“非常不错”。也根本不值得“继续保持”。

　　也不知道为什么。林佳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还在上小学的自己。她带着考了89分的卷子回家，虽然并不算是个差的分数，却还是让对自己满怀期待的母亲彻底恼怒。母亲一气之下打了通电话给学校的老师，简直像是买了差品的顾客打电话去工商局投诉般的语气。
　　“佳芝她在家从来不学习！”
　　……
　　“马上又有考试了！”
　　……
　　“到底要让我们操多少心！”

　　那天她靠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以为自己就会这么死去。她的所有都因为一个89分而被母亲全盘否定。
　　她的努力，她的哭泣，她存活的意义。
　　她还是害怕的。从小就时常听见“离开”的字眼。她因为犯错而被吓唬“会被扔掉”。父母间因为关系不和而在争吵中对骂着“滚出去”。
　　直到后来林佳芝还是没有想明白究竟是谁做错了。明明是一家人，却带着对彼此的仇恨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这样一个破碎的家。

　　林佳芝将手里的笔放下，沉默的从笔盒里翻出修正液。
　　她想。错的或许是自己吧。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的母亲也许就可以自由了。也许就不用成天嚷着“如果不是为了你”。她也不用一遍遍听着“你知道你让我们多失望”。

　　顾曦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林佳芝问了句，“林佳芝，你喜欢英语么。”
　　林佳芝抬起头，本来平直的嘴角弯出一个恰当的弧度，“嗯。挺喜欢的。”
　　“那下次我开英语角的时候你也来吧。”顾曦手里握着红色的圆珠笔，“大概下下周的周六。”
　　林佳芝看向同桌，“一起去吧？”
　　“啊……我啊……”
　　“去嘛。”像只是一个单纯又天真的女孩子，林佳芝拉拉同桌的衣袖。
　　“你也一起去吧。正好可以提高英语。”顾曦肯定是希望参加的学生越多越好。
　　“那好吧……”同桌撇撇嘴，半推半就的同意下来。
　　为了方便联系，顾曦将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林佳芝和同桌，“有什么问题就联系这个号码吧。不过最好别在半夜找我。老了，不像你们年轻的小孩子能熬夜了。”

　　英语角到最后还是没能去成。
　　父亲在看电视的空当冷冷的看了眼林佳芝，“你是不是想找借口溜出去玩。”
　　林佳芝摇头，内心相当不安，“是真的。学校办的英语角。”
　　“哼。”母亲在一旁附和着父亲的话，“学校肯定又在想方设法的圈钱。不准去。”
　　“哪有会在周末的时候办这种乱七八糟活动的老师。”父亲从沙发上起身，在经过林佳芝身边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佳芝，你知道你一年读书要花多少钱么。这些钱可都是爸爸妈妈辛苦工作赚来的。你只要想着提高自己的成绩。其他的都别考虑。”

　　回到房间里，林佳芝发了条短信给顾曦。内容她反反复复编辑了好多次，最后还是胡诌了谎话。
　　“顾老师，周六上午我有补习，明天去不了了。抱歉。”
　　将短信发送出去后，她又将自己不能去的事情告诉同桌，没过一会就收到了她的回复。
　　“啊？我都推掉了好几个约了。你现在才跟我说不去了。”
　　林佳芝只有不断道歉，说补习是父母帮她找的，她也是刚才才知道。
　　“那好吧，没事。你好好去补习吧。”
　　林佳芝握着手机坐在书桌前。桌角摆放着有半米高的书和习题。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要撒谎。
　　为什么恨不得自己自此消失就好。

　　屋外父母原本平和的对话忽然激烈起来。他们质问着彼此到底为家庭付出过什么。林佳芝用被单将自己牢牢裹住，即使浑身已经被汗湿透，却仍旧无法自制的发着抖。
　　她将手机紧紧握在手中。没一会就听到砸锅摔碗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夹杂着女人因为情绪激动而尖锐的声音，还有男人因为愤怒而发出的吼声。
　　仿佛就要溺毙一般，林佳芝觉得连呼吸都快停止。她不断翻阅着通信录，却无法找到一个可以拨出去的号码。
　　屏幕上忽然跳出新短信的通知。铃声变得刺耳。她打开来看，上面只有一个字。
　　“好。”
　　原本因为过于恐惧而无法落下的泪终于夺眶而出，噼里啪啦的落在屏幕上。“顾曦老师”四个字因此变得模糊。

　　是什么在明亮的青春上刻满伤痕。边缘渗出暗红的血。荆棘攀沿而上。皮肉糜烂。骨血溃败。

　　期中考试过后一周，班上的活跃分子忽然在英语课前召集全班同学回到教室。她来到教室前面，还派了其他同学到外面把风。
　　“今天是顾老师的生日，我希望一会咱们能给她个惊喜，为她唱一首生日歌。”
　　有不知情的同学问她是怎么知道今天就是顾曦的生日。
　　“上次我发短信和她聊天的时候随口问到的。”活跃分子说着又露出了怪异的表情，“我还问她打算怎么庆祝来着，结果她说就像平常日子一样，回家吃饭睡觉。看来她应该没有男朋友啊。”
　　底下顿时炸开了锅。兴致被调到最高，于是顾曦刚提着录音机进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段参差不齐的生日歌。
　　林佳芝站在角落，直到后半部分才张了张嘴，不出声的唱完了整首。
　　顾曦很感动，眼眶还是红了红。这段时间一直在做教师评估，确实有些累。没想到学生能有这份心。她抬手将眼角的眼泪擦掉，随后转身开始写板书。
　　“哦对了。以后你们给我发短信的时候记得署上名字。有的号码我都不知道是谁。”顾曦回头环顾了一遍班级，“比如之前的英语角，你们有很多人都说去不了，结果我都不知道究竟有谁去有谁不去。”
　　同桌这才轻轻拍了拍桌子，“我说那次她怎么回了我两遍‘好’。估计是忘了自己回了谁了吧。唉，佳芝，你有署名么？”
　　林佳芝摇了摇头，嘴唇却忽然微颤起来。同桌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怎么了。
　　“冷。”
　　“啊？”同桌更加不解，“可是今天有20度啊。”

　　自从林佳芝的英语成绩稳定在班级前三后，她在课上被顾曦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讲解起比较难的知识点，顾曦还会特别抽出她的回答来做范例。
　　主动被动。宾语主语。
　　相比去其他科目的作业本，英语作业本是最整齐的。林佳芝会用颜色好看的笔现在抬头写上日期，画上可爱的图案。旁边用英语写上天气，日期，还有心情。顾曦有时候看到有趣的也会在末尾回复。
　　“Sad Why You should be happy.”
　　直到有一天，林佳芝在作业本上只看到了一个“A-”的评分。她半页纸的闲谈没有得到顾曦的任何回复，甚至连红笔划过的痕迹都没有。
　　那天过到最后，林佳芝在英语课下课后被顾曦叫到面前。她看着林佳芝，语气里并不是以往的温和，甚至有些无奈，“林佳芝，我知道你喜欢英语，也很认真的在学。但是从最近你的作业来看，你对知识点的掌握和熟练度还有些欠缺。那些笔谈内容非常有趣，但老师建议你先暂时放放，着重于现在学的语法和单词。”
　　林佳芝点头答应。她脸色不怎么好看，顾曦注意到了，这才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坚持下去啊！别放弃！”
　　弯起嘴角，笑意未及眉眼。林佳芝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座位上。
　　她骤然间想起昨晚母亲的话。
　　“知道么。爸爸妈妈商量好了，等你考完高考，我们就打算离婚了。你别有负担。好好学习。”

　　总说自私的人才能得到快乐。她也想做个自私的人。
　　自私的占有。自私的逃离。自私的不管不顾。

　　林佳芝在散学典礼上得知自己期末考的英语成绩以一分之差排在第二。只是因为在作文里用了个模棱两可的语法句式，顾曦给她扣了一分。
　　因为一分之差，林佳芝至今已经是第三次排名第二。成为第一名对她而言仿佛永远可望不可即。她还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找到正在整理办公桌的顾曦，希望她能再看遍卷子，替自己加上这一分。
　　顾曦正在将抽屉里的文具统统装进一个纸箱里。东西还算比较多，而且因为杂乱，整理起来特别麻烦。她喘了口气才斜了眼林佳芝的卷子。隔壁桌子的老师催促了一声，“小顾，快点啊，一会还要去开会呢。”
　　顾曦应了声，弯腰将箱子搬到办公桌上，“只不过是一分而已，其实也没太大分别。下次再继续努力吧。”
　　“可是……”
　　“就这样吧。”顾曦打断林佳芝的话，“快点回班上，马上就要打铃了。”

　　有这样一种尴尬的关系叫师生。

　　林佳芝咬咬下嘴唇，“嗯。顾老师再见。”

　　寒假到来，林佳芝不可避免的和父母爆发了好几场冲突。他们因为主观或者客观的原因，将所有不满和怨怼发泄在没能考进年级前五十的林佳芝身上。本来只是一对一的争吵很快上升到混乱的地步。在这次争吵正式结束前，父亲顺手摔了一个碗。转身离开的时候冲着客厅一角木然站着的林佳芝吼了一声，“你和你妈都是一样的！都只想着从我这里拿钱！”

　　所以当同桌发来刚从新马泰回来的喜讯的时候，林佳芝正蹲在书桌底下隐忍着痛哭。她用沾满泪水的手指按着键盘，明明难过得想死，却依旧能在“是么，那给我的纪念品呢”后面加上三个以上的笑脸。
　　“不会忘了你的啦！不过话说回来，我爸妈这次真的烦死了！明明说好晚上十点不过后绝对不吃东西，结果还是硬把我拖出去吃夜宵了。”
　　林佳芝哗啦哗啦的流着眼泪，用微黏的指头按出“哈哈，肥死你”。

　　幸福的家庭总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同桌显然是标准的前者。而林佳芝只能无奈的接收后者。

　　有天晚上林佳芝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魑魅魍魉。她还是五六岁时候的模样。母亲将她放在一辆即将出发的汽车上，然后再没回来。
　　梦境的最后，林佳芝终于从阴暗的森林里走出来。草原上顾曦正朝她张开双臂。她就像害怕梦会醒得太早一般飞奔过去。顾曦将哭泣着的她揽进怀里，揉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别哭了。”
　　顿了一下，又用长袖的袖口替林佳芝把眼泪擦去。
　　“别哭了。那一分我替你加上去了。”
　　“所以别哭了。”
　　“我在这里啊。”
　　“有我在这里啊。”

　　醒来的时候，林佳芝还以为自己又流了一枕头的口水。直到走到镜子面前，她看见满面泛着水光才下意识的抹了把脸。
　　原来是哭了。
　　林佳芝却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在梦境里看到那样的顾曦。

　　进入第二学期后，学校的生活平静的过了一段时间。
　　林佳芝仍旧在英语课上认真听讲，仔细做笔记。但却不再在作业本上写那些闲谈。她的成绩和第一名还是保持着一两分的平行线。她也没再去向顾曦讨分。
　　因为已经是高二下半学期，老师们说起话来十句中得有至少七八句带上“高考”两个字。就连顾曦也不例外。她在讲解某些语法重点或者易错单词的时候往往都会附上一句，“如果你们在高考的时候见到这个，记得千万要留意题目的陷阱。”

　　同桌点点林佳芝，示意她去看顾曦的手，“你看，她无名指上戴了钻戒。”
　　“所以呢。”几乎是脱口而出。
　　“还用问么！肯定是要结婚了啊！”
　　顾曦在讲台上讲解着例题，表情和平时无异。
　　临下课的时候，顾曦提前让学生放下笔，一脸郑重其事的模样。
　　“这件事其实我本来想过段时间再说，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在放假前说出来。”顾曦将面前的教科书和教案摆好，“这个学期，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等你们正式放假后，我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
　　底下的学生顿时惊呼起来。顾曦把消息隐藏得太严密，就连平时经常能打探到小道消息的学生都不知道。
　　“我在年初的时候接受了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的求婚，所以商量过后决定七月份结婚。结婚之后，我们想要去边远地区支教，帮助需要帮助的和你们一样大或者更小的孩子。”顾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她在学生面前提到快要成为自己丈夫的人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如果只是过去一两个月，对他们而言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所以我和我未婚夫决定长期留在那里。也因此没办法兼顾学校的工作。”
　　学生们流露出不舍的态度，有人问她将来还会再回来教书么。顾曦却只是摇了摇头，“如果不出意外，应该不会。这一年和你们班相处让我有过很多快乐的回忆。我很高兴和你们相识。”
　　林佳芝的笔在刚才就掉到了地上，一路滚落到过道当中，她却一直没有去捡。
　　“虽然现在说还有些为时过早，不过……”顾曦露出温和的笑容，“Good luck to your exams. Best wishes for you guys.”

　　就像是铅笔芯忽然断成两节。白纸上画出诡异的图形。分别太突兀，别离之歌连音符都错乱。

　　短信记录中的最后一条讯息仍旧是那一个“好”。通话记录为0。“顾曦老师”四个字早就被删减成“顾曦”。
　　闲谈被搬到带锁的日记上。日期连贯，天气不定，心情来来回回只有“好”与“不好”两个形容词。打头大都是“今天她……”，结尾多半为“希望……”。

　　日记最后的日期停在今天。
　　思绪至此戛然而止。

　　酷暑下校园仍然充斥了各种声音。篮球拍在塑胶地上发出的声响。学生们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林佳芝从教室里出来倒水。因为已经放学，走廊上只有几个人在走动。
　　她在拐弯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如出一辙。她愣在原地，手里的水桶里还盛着乌黑的脏水。而下一秒，她将水桶扔在地上，几乎是几步蹦了过去。
　　这一次一定不是梦了。
　　她想。
　　这一次，她一定能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年华混沌了青春。青春混沌了年少。年少混沌了千兆的希望。
　　她还是在那个夏天，遗失了属于自己的断线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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