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香

　　乳白色的春雾沉淀在梨花林间，新月的光辉照着洁白如霜雪的白石小径。长亭边的海棠花在沉睡，醉醺醺的一抹酥红。走廊曲折，四面开着轩窗，能透过窗看到屋内的情景。一切是那么的静，那么静，隐隐透出一股暗沉沉的香，散入人的四肢百骸。连廊角下种植的芭蕉，蕉叶下的仙鹤，都静止不动，仿佛在这春夜里沉眠过去了一般。

　　总是一次又一次在梦里看到这场景。幽静华美的别院，幽月淡晕下的梨花林，还有屋内的人。他永远是十六七岁的样子，着一袭青衣，衣带束出他细长如蜂的腰，长腿，窄肩，漆黑的发披在脑后，背对着她在整理床铺。他先将帷帐挂起，尔后将锦被摊开，又折叠，动作熟练，轻柔，仿佛已经做了千百遍般。最后，他俯下身，低下头，将头埋在那枕头柔软的凹现处，脸颊轻轻的蹭，手抚摸着，却舍不得将它抚平。他微笑着，在那儿轻轻的吻了吻，低低的说，“昨晚睡得好吗？笙离。我只愿你，一生一世，平安喜乐……”

　　每当看到那一幕，听到少年那低柔的轻语，感受到他内心的温存与喜悦。她便觉得自己的心像要裂开来，千刀万剐的痛。

　　曾经的那个少年，凝视自己的眼光，是如此的轻柔，却又如此的炽热，她又怎能不知！

　　那个春天，那个万物都苏醒过来，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春天。那个仿佛仙女在蔚蓝天际深处起舞，精灵在月下檐边的风铃上唱歌的春天！白日，阳光如一束束金光泻地，照着淡粉色的，半透明的花蕾。画眉在林深处低婉的吟唱。夜晚，月光则似水银色的轻纱，笼罩着整片花林。溪流淙淙，溪水晶莹明洁。四处弥漫着甜蜜芬芳，生气盎然。

　　远远的，他站在春林间等她，鬓发乌青，小脸苍白，露水浸湿了衣裳，然而整个人都在发着光，仿佛春天在他的身上活了过来，正伸着令人销魂的手指头，在抚摸着他的眉尖一般。

　　她陶醉在那样的幻梦里。看着他穿越林间的薄雾向她奔来，白色的梨花乍散在他肩头，他像溪林边喝水的一头小鹿，脚步细碎，呼吸急促，身后有无名的猎人追赶，向着她仓皇奔来。仓皇而喜悦的，如同奔向未知的命运。他的头顶，是白茫茫的一片，无数枝桠交错着，看不清的白色花蕾，在朦胧的月光里蠕动着，仿佛也有了生命，得了呼吸，在轻轻的颤抖一般。一切的一切都隐藏在花雾里，看不清了，只有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最清澈的泉水在昏暗中闪烁着。四下里弥漫出冲天的春意，春天从没有像这刻这般，迷人得出奇！

　　这初恋啊，来得这样措手不及！

　　她轻轻的接住他，看他如梭子般投入到她怀中，还能感觉到他身子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颤抖，仿佛他内心正经历一阵无由的恐惧，却又有控制不住的欢喜，低下头，看着她，她听到他呢喃的低语。没有人发现他到这里来。是的，她非常明白，只要她一声呼唤，这个少年，即使有着重重的障碍，即使关联到生死，害怕到全身发抖，也必定会不顾一切的向她奔来。那双眼睛里，流淌着纯洁，动人，真挚的光辉。一次又一次的，让她无法直视。

　　在溶溶的月色里，在缤纷的花气中，他们相拥而立，背倚着一株遍布青苔的梨花树，互相凝视。在这凝视里他们忘掉了语言，忘掉了世间的一切。直到，微风荡漾着每一根树枝，梨花轻落如雪，直到，画眉低声的轻吟起来，尔后千百只鸟一起歌唱。溪流光洁如带，牵着月色，一起荡响这春之乐章。她才恍惚从那种无可比拟的喜悦中醒过神来，伸手，轻轻抚落他头发上掉落的一片淡白梨花，轻轻的说，“辛苦你了。”

　　他摇头。他微仰的脸，便如这树上的白梨花一般，是那样的清新，却又野性未除。他的肌肤，是清水里调了蜂蜜，白得半透明的清新雅洁，又透着一层莹润如玉的蜜色光辉。漆黑的头发，长如瀑的松散在肩头，还有洗浴后的淡淡的香。长而直的眉，眼睛光洁如星。修长的脖子，挺直的身躯，身上的青衫，这一切与这淡月幽花是怎样的协调！让她情不自禁的想要深陷其中，想要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的吻一吻，然后感觉他痉挛般的喜悦颤抖。让她明白，这份悸动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感受，她得意的，愉悦的笑了

　　呵呵，当年的自己，是怎样的不知天高地厚，怎样鲁莽的闯入情网，又是怎样的轻率许下诺言，最后又轻言离别！

　　你会有报应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她看到那少年的脸在眼前慢慢放大。他躺在一大片飘荡着白梨花的溪水中。他的头发是深青色，漂浮在水面上。黛色的溪水显得很深很深，不像初春时那样明莹到底。他的眼紧阖着，睫毛合拢，脸色苍白，指尖冰冷，不带一丝血色。他像是睡着了，四月的梨花，在他身上纷纷扬扬的落。不断的落，将他深埋起来，看起来就像一堆雪，将他埋葬……

　　你会有报应的。……一个声音仿佛在内心的四壁回荡，带来千千万万句的回音。你会有报应的。笙离摊长了手指，头俯在桌子，喉间里逸出一声呻吟。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将壶中的残酒饮尽，手撑着桌子勉强站了起来，打了个趔趄，吐出一口酒气。“结帐！”。

　　邻座的客人有些鄙视的望着她。酒鬼脸色苍白，满身伤痕，衣裳褴褛，头发蓬乱。一看就穷困潦倒，一事无成。然而她可不在乎这些。壶中日月长，醉里到乾坤。只有酒，才能让她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温过去的幻梦！她踉踉跄跄的走出去，撞在一个人身上，对方顺手扶住了他，关切的问，“喂，你没事吧？”

　　她挥了挥手，咕囔了一句，便欲转身离开。忽的，她接触到那个被她撞到的人的脸！一瞬间，像被闪电击中，他怔住了。那张脸，那张直发长眉，双眸如星，肤色如蜜的脸。在她的梦里盘旋了千百次，谴责了她千千万万次，也让她痛心了千千万万次的那张脸，如果他还活着，活到二十六岁，那么他的脸便应该是这样，这样活生生的分毫不差的在眼前！她呆住了，无法动弹，内心颤抖，指尖冰冷，哑口无言。对方看她如此神态，却以为她不舒服，又开口问道：“喂，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这清朗又微带一丝沙哑的声音。瞬间将她带到十年前，那段美到销魂的经历，那些放荡而甜蜜的日子。她是游走江湖的侠士，有一天，她遇到了首相严越的女公子。两人相识，成为莫逆。她将她带到一所遍植梨花的别院，下棋品酒。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一个青衣少年，手中托着醒酒的香茗，穿越眼底的繁花，像一阵林间吹来的清风，向她们走来。……她打了个冷战，情不自禁的问出来。“你是谁？”

　　对方却似乎没有发觉她眼底的惊疑，反而好整以暇的微笑着，还拱了拱手。“在下竺霓华。”
　　竺霓华，竺霓华。她反复的念叨着这个名字，心底一阵迷惘，如薄雾环绕着她。然而眼前的脸是一种深切的诱惑，她的眼光简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竺霓华，竺霓华……”她喃喃的念着，打了个酒嗝。“在下笙离，幸会……幸会。”

　　竺霓华瞧着她酒醺醺的样子，眼光里带着几分好笑，却又不自觉的叹了口气。面前这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哪里还是昔日那个诗酒风流，长剑笑傲的笙离！他扶她坐下，淡淡道：“你醉成这个样子，还能回家吗？不如你告诉我地址，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笙离醉眼朦胧的道：“家……？我没有家。”她说完这一句，却把手懒洋洋的摊长放在竺霓华肩上，嘟囔着道：“别走。……别走，我等你好久啦……，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是有意，有意失约的……”又呃了一声，喷出满嘴的酒气，“杀了……我已经将她杀了……”头渐次的歪了下去，垂到胸前，没有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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