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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发完
北方的夜晚又干燥又凉。
琼恩光脚踩在临冬城古老的地板上,脚底的皮肤和光滑的石面接触时,发出很细微暧昧的声音。
他小心的掌着灯。不能让穿过空廊的夜风把光明熄灭,也不能让火苗太过明亮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毕竟这时这地是他的禁区。
私生子的禁区。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父亲书房的门。再次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裹在一身黑色里的自己,安静的迈步进入,长出了一口气。
上一次他到这里来,揪住他的是城主夫人冰凉的手。那双手拖着他的后领把他甩到走廊上,口气凶狠的说着一些他听惯了的话,至于夫人的表情,他在努力想要获得自由的挣扎中实在没有看清楚。
该掉的眼泪早就掉过了,由最初的气愤不满和委屈,到现在的麻木——躲着她不过是想少给父亲惹些麻烦而已,虽然他每次什么也不会说,既不谴责凯特林也不责罚他,但是他看的出父亲很为难——有时候他甚至是同情凯特林的,她在执着的伤害和折磨着她自己而显然并不知道。
书房里还燃着一盏灯。
琼恩稍微紧张了一下,随即又释然了。一定是父亲办完公务之后忘记熄灭而留下的。灯薪已经燃的稍微有些筚拨作响,灯油……也需要稍微添点新的了,虽然不能待到天亮——天一亮布兰就该起来了,那孩子总是扯着他的衣襟,瞪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笑,仿佛自己真的能够给予他什么。想到布兰,琼恩笑着叹了口气。——但是他还是打算等启明星出现之后再偷跑回去。
虽然说是书房,却是历代临冬城主在众人背后默默履行职责的地方。这里是讨论北境生死民生的场所,是城主与辅臣交换意见磋商决议的地方,是百年来决定临冬城命运走向的关键。——却是不欢迎私生子的地方。
琼恩苦笑着想。
他偷跑到这里来已经不是第一回,对这间屋子早已变的相当熟悉。中央的大桌子上总是摆着相当数量的公文和材料,却并不凌乱——艾德公爵做事情总是喜欢稳妥的。他曾经在这里看到过一次公爵坐在桌后办公的场面,是的,公爵。当他在履行临冬城主的职责的时候,他是艾德公爵而不是琼恩的父亲,甚至不是布兰的,也不是罗柏的……那时候公爵表情严肃的看着在面前争执的两位领主,决绝的神情令琼恩想到史塔克家那些不可动摇的前人的肖像。当然,他只是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在凯特林出现之前就偷偷自觉的消失了,所以对于那场争执的内容,结果和父亲如何解决的,他是一点也不知道。也许鲁温师父注意到了站在门的阴影中的他,记忆中老学士朝自己这个方向投过来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情绪。如果是那样的话,琼恩很感激他并没有把情况告诉别人——尤其是城主夫人。
除了大桌子之外,房间里还有许多高大的书架,紧贴四壁的甚至延伸到天花板。与藏书楼不同,这里的文献并非那么全面而杂乱。有许多关于史塔克家的历史,和北境历来状况的资料。
琼恩盯着地板上铺着的巨大冰原狼图样的地毯看了一会儿——这是史塔克家的标志,他感到脚冷的有点受不了。
果然还是不应该光脚就跑出来。留恋了一下书桌前地毯的柔软和温度,他走到书架的阴影中。最近他常常来这里找史塔克的家史,那些有记录的人物,大多都有着相当不错的一生,但是那并非他所最感兴趣的。他关心的,是那些穿上黑衣的史塔克,那些用一生来守卫长城的汉子,那些在黑夜中默默抵御危险的乌鸦。——就像班扬叔叔那样。
虽然琼恩知道这样说有些可笑,分明是叔叔走上了前人的道路,却倒过来说前人好象班扬。但是那个在琼恩独自坐在人群里观看兄弟姐妹们在临冬城大厅里扮演着符合自己身份的主人角色的时候,走到他身后默默摸摸他的头的人,在他心里,当的起这样的分量。
守夜人的资料在书架的尽头,越往里走光线越昏暗。琼恩抬头搜索着,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被一坨什么绊了一下,地面的石板就这么毫不留情的扑面而来。
“嗷……”
琼恩当然没有摔傻到以为是地板在叫,当然也不是咬紧牙关的自己,显然这应该是那块该死的绊脚石了。虽然一瞬间出现了把自己藏到阴影中的念头,但是他知道已经晚了,对方已经发现他了——此刻正抓着自己绊在他身上的脚踝一脸迷糊。
呼……还好是他。琼恩看着昏暗中这个家伙望着自己小腿一副沉思样子其实根本是没睡醒的侧脸松了口气。
“放手。”难道还要我踹你么。
“恩……”罗柏这次是真的在沉思了,往中间靠拢的眉心表示他的确是在尝试理清什么,“你在这儿干吗?”
“……那你在这儿干吗?”琼恩懒得管自己的问题蠢不蠢了,用力一蹬把脚收回来。
“你脚好凉……”罗柏看着爬起来正要开步走的兄弟,想起了他的问题,“啊,父亲让我有空把这里的文献熟悉一下。你看,我白天没有空,所以……”他耸了耸肩,做了一个“你明白”的手势。
“所以你晚上跑这儿来随便抱本书睡觉完成任务么?”虽然是反问句,琼恩的语气却是在陈述。那种冷漠的讽刺里夹杂的醋意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不是啊,我真的有认真看,你看,这本……”罗柏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还是并不介意,反而认真的在自己身边的地板上找着那本看到一半睡着的古籍。
“对对对,你确实很认真,在这暗的连页码都分不清楚的地方看书,真是辛苦你了。”嫉妒会让人变的刻薄……而讨厌。琼恩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甚至能让人感觉到明显的敌意,可是他控制不了。
他并不怨恨罗柏,从来都不。他怨恨他自己。他甚至没有能堂堂正正与他比肩站在一起的机会。
“我刚才有点……”罗柏看着打翻在手边的灯油,“……算了。”他站起来,俯身整理着地上的书。
琼恩也注意到地上翻倒的灯座,弯下腰拿起来看了看。“没燃起来算你好运。”
“恩。”有本书的装线散了,好几页纸从厚重的封皮底下掉出来,散了一地,罗柏正手忙脚乱的整理着。
琼恩叹了口气,蹲下去帮兄弟拾起那些发黄的纸张,在书架与墙角的阴影中好好调整着自己有点失控的态度。
书桌上灯盏发出的黄光很温暖。两人站着把散掉的书页按照页码插回书里。
“是该让鲁温学士找人修订一下这些老玩意儿了。”罗柏对于做这些烦琐细小的事情总是不太有耐心的。整理了两页他把手上剩下的递给琼恩,自己爬到旁边父亲的凳子上坐着,一手支着下颌,脑袋朝着琼恩这边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
对于经常偷偷把材料看了又能好好的放回原位的琼恩来说这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只是他发现这书的内容的时候手上的动作稍微停了一下。
“……守夜人。”罗柏的声音传来,跟刚才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完全不同,“北境真正的勇士。”他甚至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恩。”琼恩的心情很复杂,他不想跟罗柏讨论这个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所以最后他潦草的把书页塞回书里的时候,被罗柏一把抓住。
“搞错页数了哦。”
“啧,那你自己弄。”抽开手他想,今天根本不该来。不过,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你手也好凉。”罗柏整理着刚刚翻乱的几页,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停了下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琼恩最害怕的问题。明明很简单的撒个谎就能过去,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我,恩……没什么。”这个回答简直不能叫一句话!他现在想的只是马上转身就走,如果不是罗柏那个目不转睛的神态和突然明白的表情,他恐怕已经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了。
但是,接下来他会为自己的没有立刻离开,为自己一开始的好奇,为自己毫无意义的天真而后悔万分。罗柏看着他,眼睛里突然开始出现暗色的沉淀,神情也似乎沉了下来。
最后,鬼使神差的,琼恩听到对方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我妈妈说你永远也不可能当上临冬城的城主。”
那当然。这句话凯特林当着琼恩和其他史塔克的面说过,在艾德公爵在场的时候说过,在只有他的时候也说过。琼恩以为这句话应该早就像个老旧的梦魇,虽然丑陋吓人,可是因为经历的次数实在太多,已经激不起他任何的情绪了。
可是这种眼睛发热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指骨捏进掌心连他自己都感觉到冰凉。
“……”他想开口,可是又不敢,他怕自己的声音发抖让罗柏发现,那样他恐怕真的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会丢失。
罗柏不安的把手指在桌面上划来划去,很显然他已经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至于为什么说出那样的话,他也还没搞明白。大概是琼恩老是对很多事情表现的不在意——即使被妈妈在大家面前说了狠话,他也只是默默的对他自己笑一笑——让他以为他真的不在意了。他对天发誓自己不知道会这样。
“我知道。”琼恩平静的声音传来。他已经放松了掌心,不再看着罗柏,视线飘向地毯上的冰原狼。“那我可以告退了么?未来的城主大人?”
“等一下!”琼恩正要转身,这里他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再忍下去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情来,而罗柏还在说话,“啊风好大……”
风好大?这是什么见鬼理由……
下一秒,整间屋子都沉浸在黑暗里了。
“……”
“我说了风好大嘛……”
现在轮到他不知所措了。站在桌前的地毯上,琼恩感觉到一个气息正在凑近自己,那种温暖而潮湿的呼吸让他想到冰原狼。
传说他们对其他生命充满敌意,相互之间却异常亲密。
有一滴刚刚还留在眼角的水在他偏头躲开对方的时候从眼眶里滑了出来,却在半路被截住了。
“?……!!”
“你真的好凉……啊!痛——呜嗷——!!”
琼恩趴在桌上醒过来。白灵沉默的舔着他的手。
这里是黑城堡,绝境长城的要塞。
他低下头,昏黄的灯光下,自己的手里捏着的纸上,是罗柏那工整又不失豪迈的字迹——俨然出自一位国王的笔锋。
琼恩视线模糊,有水不断从他脸上滑下来,晕开了纸上的墨色。“临冬城”,“北境”这些字样夹着他的名字在他目光里滚过,他却无论如何也读不明白这份遗嘱文件的意思。脑子里有的只是那天罗柏在黑暗里狼一样发亮的双眼。
啧。你才很凉,你全家都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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