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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燕来燕楼-上
第一卷·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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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江南,还寒乍暖,秦淮染黛,十里生烟。
升州江宁府城东,薄淡淡的朝阳缓缓撑上万仞城墙。从那东水门下泛着青灰色的森森倒影里,金甲披身的内秦淮河水汩汩流淌入城。
高低错落的白壁灰檐瓦,迎着朦朦朝雾,沿河两岸铺卷开来。河水蜿蜒穿过一座座圆石拱桥,行过一个倒躺的“几”字,一路向西,直指城南百工商户的所在。
凤台脚下、饮虹桥南,临水而建的小楼门扉摇摇,门内走出肩背竹篓的少女。
少女面朝玄粉与乌白汇成一线的天边,伸一个畅快淋漓的懒腰,上路了。
城南溪畔,结伴浣衣的妇人们傍溪而坐,手中衣杵却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你们瞧,那不是来燕楼的‘无盐女’吗?”
“是啊、是啊,疯疯癫癫的,不知要做什么……”
小溪上游一双黑布靴空立岸边,少女卷起裤管,赤脚踏入冰凉刺骨的溪水中。
她脚踩光滑晶莹的溪石,溯行至一弯浅洼,将怀中系住头尾的衣裳尽数往外一抛!
“哎,她把衣服扔了?”
“不对、不对,她又弯腰捡呢。”
少女俯身,抱起沉甸甸的一团湿衣裳,被困其间的鱼儿不安分地扑腾腾乱扭。
“哈,捉到了!”她两手抱肥肥的鱼儿腰,谁知脚底一滑,“哗啦——”水花四溅,她连人带鱼摔回溪中!
鱼儿欢庆着逃命,下游响起妇人们的开怀大笑声:“哈哈哈!鱼没捉着,自己倒摔了一个狗啃泥,丑死了、丑死啦!”
“喂,庄无颜!你家衣服漂到我这儿来,拿一筐鲜鱼来交换吧!”
庄无颜爬出浅溪,抱手打一个冷颤,水珠成串成、串滚落她漆黑柔亮的发梢。她笑着抹一把脸,沾染泥土香的颊边,透出好似芙蓉花般的妃粉颜色……
待她踏上回程,日头高照秦淮河水,江宁府城苏醒了。
闪亮亮的大鱼挑左肩、青竹小篓挂右臂,庄无颜拖着湿嗒嗒的裤管,在乱攘攘的金陵市井间穿行。脚下步伐,却不减轻快,仿佛苦差事也乐得其所?
——世上没什么,能让庄无颜的眉头,皱上一皱。
庄无颜土生土长在秦淮畔,生活的担子早早抗肩头。她每日不等天亮起床,接着浣衣、烧火、洗碗、擦地、倒泔水……一直劳碌到太阳落山,吃口粗粮野菜便入睡了。
过着如此简单日子的她,却比谁都知足,比谁都快乐。
庄无颜没有惊世的才华,没有宏伟的抱负。庄无颜的快乐,源于心底最纯粹的渴望。无论对着星星、月亮,还是满天的滚滚乌云,她都能会心一笑。活在世上本身,已是多么幸运的事,不好好珍惜那怎么行?
庄无颜并非一点烦恼没有,只是她的烦恼,和其他那些普通女孩儿家的不大一样。
“快、快去看呀,御街张贴诏书了!”一人扯着嗓门,急匆匆跑过。人群如潮,涌向来人方向。
御街尽头,帛书高悬于宫城南墙之上,一排排遒劲有力的大字无声张显皇家威仪。
诏书下人头攒动如蚁,庄无颜虽不识字,仍下意识地踮起了脚尖。
“江南唐国,恭奉中主,谨守臣礼,弗敢僭越……今朕特颁诏书,昭告天下,贬损朝中仪制。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为司会府,御史台为司宪府,翰林院为文馆。一干官号亦从改易,以避中朝!”
随着一名书生的铿锵诵读,大家逐渐安静下来。庄无颜歪头想想,上面的意思是?
“——唐国要完蛋啦!”一语惊响,人群炸开了锅。
“什么‘贬制’?传了几百年的祖宗家法,全都不要了?”
“你们看,后面还说‘降诸王侯为公侯’……什么贬制,根本是亡国之象啊!”
“唉,西面蜀国和南面汉室继遭宋军屠戮,屯居大梁的水师还对我们虎视眈眈,此属无奈之举……”
“哼,苟且偷生。大唐的名号,不要也罢!”
诏书下,有人悲愤、有人惶恐,有人振振有词。庄无颜却不担心。
她是斗字不识的小女子,参不透家国大事,但听古人说“天塌下来有山抗,地陷下去有海填”。中原动荡,改朝换代不新鲜,可这,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江南唐国!
南唐立国四十载,传承国主三代,江南百姓七十年不闻征战。这里青山秀水、民风向善,士农工商各司已职。唐国的土地,定有佛祖保佑,有啥好担心的呢?
“倒是虎娘……”庄无颜想着,不由地加紧脚步,虎娘一句话才比什么都可怕。
“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哒。”
疾风卷着噪杂的马蹄声靠近,庄无颜懵然抬首,行人纷纷向两侧避让。
眨眼的功夫,十数匹奔马扬扬闯入御街,直指庄无颜所在的方向而来!
逃跑?恐怕已来不及!庄无颜四肢僵硬,为首一匹黝黑发亮的奔马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向她逼近。
眼看马儿的两只铁蹄即要重重踏上呆立路中央的少女,马上男人非但没有勒令坐骑停止的意思,反扬起手中耀眼的骑鞭,大喝一声:“驾——!”
高大的奔马逆着太阳,间隔危险的缝隙,与庄无颜擦肩。
“噫!”一阵长风穿透身体,庄无颜竭力稳住重心,全然没察觉有什么东西莹莹一闪,从那镏金马鞍掉落她肩后的小竹篓里。
“咔哒哒、咔哒哒……”群马紧随其后,在各自主人的驱策下,呼啸而过。
“我呸、呸。”路边三五书生啐地,掸掉马蹄溅起的细尘,抱怨不停:“什么御前将军?每日奉诏去北苑宴游。我们大唐,迟早要毁在这帮无耻小人的手上!”
庄无颜惊魂未甫,扭头回望群马绝尘远去,一切快得好似未曾发生。
一个眼尖的书生走近她,关怀问她道:“这位姑娘,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没、没有,谢谢。”庄无颜低头嗫嚅。
书生好奇地斜眼打量她。庄无颜深深埋首,下颚压入锁骨,颈前咚咚直跳。
“啧。”很快,他得出结论:“没事就让开,别、挡、路!”书生几人结群离去。
“呼……”庄无颜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来。
和其他普通的女孩儿不同,庄无颜从不热衷于招引同龄男孩儿的视线。
紧挨她左眼下方,半个巴掌大小的印记逶迤向耳垂延伸,愈到颊边颜色愈鲜红。好似被寒风掴了一掌,留下半扇浓淡不一的掌纹,艳煞煞的、很是吓人!
这印记她并非从小就有,到六岁时才一点点爬上庄无颜的腮边,谁也说不清原因。
她八岁那年,给郎中瞧过。郎中摸着八字胡,频频叹气:“唉,不是胎记,也不是疤痕,怪哉、怪哉,何其怪哉……”
众人束手无策,而八岁大的庄无颜眉头皱也没皱。她像个小大人似的,笑着说:“女儿家上妆,总要在脸上画两片花靥。我只需画一片,多好!”
呵呵,她不难过,难过就不是庄无颜了。
她见过江北逃难来的孩子,只五六岁的年纪,脸上被砍出碗大的疤,鼻梁露出铮铮白骨……她一片红云轻轻承在左颊,不痛不痒的,算得了什么?
陌生人常投来异样的眼光,对她戳戳点点或高声议论,庄无颜不怕、也不怪他们。
至于秦淮河畔看她从小长大的叔叔伯伯、婆婆婶婶,闲来无事,总爱开“丑姑娘”的玩笑,却真正讲不出这“丑姑娘”的半句坏话来。庄无颜打真心对待别人,久了,大家不知不觉忽略她的容貌,也打真心对待她。
一弯石桥横跨碧水。
庄无颜踏上灰石板阶,新鲜的鱼尾巴随步伐拍打肩后小竹篓。
突然,她停住,小心翼翼地侧耳倾听。
但,总有那么些人,一表人材的儒生,或是冒着鼻涕泡的小萝卜头,倚仗庄无颜温顺的性格,肆意对她轻侮、戏谑——每当这时,她只得埋头逃开。
男孩子,谁不喜欢面庞干干净净的女孩儿?而庄无颜,和那些女孩儿不同。
“快看!丑丫头回来喽!”
这,算一个小小的烦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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