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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故人
祝琏惊醒的时候世界已经沉没。人间杀气冲入斗牛,卷得天幕上仅剩的几颗小星也都飘摇无踪。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起的人拽过长衣,三步两步提剑出门,黑越越中就撞见个人影拖着一痕刀光迎面而来。
“鬼脸青!”祝琏喝着今夜的口令。
刀光一闪而没,头顶上又是一排弩箭从箭楼密压压射向园墙,几乎淹没了近处金刃劈风的嘶鸣。祝琏眉间微觉刺痛,这才知道已是一刀劈来,慌忙挺剑迎住,两个人在黑暗中闷声厮杀。
对手的功夫竟是不俗。祝琏失了先机,又还没摸着头脑,不免被他一轮抢攻,打得左右支绌。幸而弩箭封锁得厉害,一时再无马贼能从庄园外围突进。不一刻,庄园内人心稍静,便有人跑过这边帮手。大家对过口令,顿将这个落单的贼人团团围住。
那贼子身入重围,要兼顾身后身侧几处要害,攻势顿时一缓。敌消我长之间,祝琏也就反守为攻,长剑翻出,直刺对方命门。高手相斗,虽在黑暗之中,亦有些许夜眼。那人身后早有几个护院看准祝琏剑势,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封死了他的退路。祝琏长剑递出,忽觉剑势一缓,一种奇怪的感觉直从剑尖上传了过来。
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觉。
有一丝凉意不期然从心底渗出。手上剑尖仿佛破网游鱼,脱离了渔夫掌握,自顾自向前扭动。不知哪里火光一闪,祝琏见是一个黑塔般的大汉怒睁双目,正穿在自己往前直刺的剑身上。那火光一闪即过,却是一支火箭从头顶上忽悠飞去,夺地一声,钉在箭楼上,燃烧起来。
还没等园内人有什么反应,呼呼声起,便又是数十支火箭破空而来,直射箭楼。那火箭箭杆上裹满浸了油脂的麻布,钉入箭楼后,腾腾燃烧。一片黑暗中顿时火光大盛,把个箭楼变成众矢之的。
祝琏心中一寒,便知又有人突入到庄园深处。否则以箭楼居处之深,距庄园周边各有五百步之远,除了楼上的特制劲弩射程可达七百步,能够御敌于园门之外,以寻常弓箭的射程,在园外如何射得及它?这时也不及细想,先要把杀进来的贼人一举肃清,立时高叫道:“掌灯!”
灯笼陆续点起来,照见庄园内一锅沸水似的纷乱。那冲进来的马贼不用说全是硬手,突入庄内,或发火箭,或放暗镖,自四面齐向箭楼冲锋。这箭楼也不用说,乃是祝家庄防守的重中之重,庄客们哪能容他们轻易过来?纷纷向上堵截。偏这时箭楼遭到火攻,险状横生,又有无数马贼趁着弩箭一稀,蜂涌而入。一时形势更加大乱,只听人声杂沓,只见刀光闪烁,杂杂揉揉,合成一个十方混战的修罗场。
祝琏到这时,早忘记那黑塔大汉穿在剑上的感觉,在箭楼外围一连手刃三人,直杀得眼睛一片通红。待要再寻第四个对手,脑后突然破风声大作。恶战中的人比往日不知灵敏多少,长剑随手往回一圈,只觉那兵刃磕在剑身上,软软地毫无力度。一怔之下回头看时,那从背后偷袭的马贼已经往前一仆,栽倒在地,背心上箭羽还在微微颤动,却是被箭楼上的劲弩射中。
往上一看,箭楼虽被火箭射中,并未起火燃烧。想来还是当初建庄时考虑得周到,建园高手防范到西北民风强悍,把功夫都用在了这五座箭楼上。在木料外面,还用生牛皮涂了厚厚的一层泥灰蒙上,如今一试,果然不惧火攻。所以火箭初来时,箭楼守卫慌张一阵,看看火箭上自带的燃料渐渐烧完,并没什么大动静,胆气复壮,又渐渐扳回局面。一面用排弩压住尚在园外的马贼,一面用机动小弩抽冷子射杀已经闯入园内的不速之客。
这般射了一阵,上下夹攻,马贼渐渐不敌。半个时辰过后,夜空中忽然阴惨惨地,又起了一声枭啼。这一次却是撤退的信号。只是现在撤退,未免有些为时过晚。那些还在庄外的人,就算勉强可以冲出两百步,挣脱弩箭的阴影,这庄内马贼,处于众人缠斗之中,如何可以平安无事,逃出七百步之外?无非是把一条大好性命,挥霍出去,作了困兽无益之争。
祝琏又一剑挥出,早记不清杀了多少个人,麻木中只觉剑光微变,红白分明,已经印上清晨的第一线阳光。
这一战双方都是死伤惨重。祝家庄吃亏在措手不及、普通庄客武艺平平;马贼则一直未能摆脱弩箭居高临下的控制。事后检点,庄内一百五十户人家,倒去了八十六条性命,竟有一半家逢丧事,更不提还有无数断腿缺胳膊的轻重伤员,散在各处辗转呻吟。至于马贼方面,则在庄内庄外留下二百零八具尸体,此外还有四十五人重伤被擒。据这些活口供称,他们这一股赵字号的马贼,一共也就是三百出头。如此算来,已是十成里去了八成。
祝琏的脸色被血糊糊一袭长衫衬得苍白如纸,也来不及换,先忙着四下里巡查,指挥抢救、处理后事。匆匆转了一圈,回到主屋,才又看到台阶前仰着的那具尸体。那黑大汉双眼望天,仿佛是在愤怒命运的不公。祝琏一腔子的郁怒怨痛,看见这眼神,忽地心有所动。呆呆看了良久,这才掉头进屋,道:“备马!四福,你跟我去府衙报案!”
四福应声而去。便有庄客上来请示那些活口如何处理。若一总交给平凉府,只怕官府看管不严,这些人万一逃脱出去,祸害不小。祝琏想了想,道:“也罢。左右这等重案,他们也逃不脱是个死罪。只是还得略微放过两条,在平凉府那里对对口供。嗯,做的时候利落点,别让仵作那里看出什么毛病。”
庄客们连声领命。四福这时早带马过来,祝琏换过衣服,两人跨上马,一路直奔平凉城而去。到了府衙,那衙役都是熟识的,听得境内发生这等大事,哪有个不屁滚屁流,顿时禀明知府刑厅,乱成一团安排执事旗牌出门。祝琏却另带了两名马快绕到如归客栈。
如归客栈的吴掌柜一手夹着笔,一手算盘珠正拨得噼啪响,一抬头看见这几个人,慌得拱手不及,忙转出柜台道:“哟!祝大少爷,您怎么有空过来了?”一边又和两个马快招呼。那两个马快一叫贾山,一名陆安,原也是跟吴掌柜推杯换盏的哥们,这当儿却都拿起腔调来。陆安道:“老吴呵,我说什么生意你不好做,偏要通匪?”
吴掌柜诧异得不行,道:“这是什么话说?从哪里吹来的邪风?”
“邪风?”贾山在一边帮腔道:“要说别人煽邪风,我兄弟们也不至于理会。难不成祝大少爷这么尊贵的人,还能讹了你去?”
吴掌柜转头去问祝琏,还没开腔,只听祝琏身后的四福道:“吴爷,你也不用混赖。我昨儿亲眼看见你跟马贼打架,还打成了朋友,让他们住上房。如今你朋友可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人,死在我们庄子里啦!”
吴掌柜一惊,也来不及辩解,忙向祝琏道:“有贼闯庄?情况怎么样?太夫人还好么?”
祝琏并不领情,冷冷道:“因为你这家黑店开得好,太夫人打昨晚惊厥过去,如今还不知道死活呢!”
吴掌柜连连搓手,道:“这是哪里话说!这是哪里话说!”
贾山道:“哪里话说?自然是跟我们衙门去说。祝家庄八十六条命案,有你这爱朋友的人背的了!”
吴掌柜听见“八十六条命案”,更是面如土色。陆安道:“闲话也不必多说,听说你屋子里还窝着一个匪类呢,带我们去拿吧?看看府台面前,能不能略微将功补过,也好留下几分地步。”
吴掌柜此时还有什么话说?只是连声答应,也不叫小二,自己当先带路,穿过两进院子,到一扇门前,停下步来。那两名马快见到了地头,又听四福说过这人病得要死,哪还有什么顾虑?正要在祝琏面前逞一逞英勇,卖一卖好处,此时不免鼓足十分干劲,贾山一脚踹开房门,陆安便抖开锁链直抢了进去,叫道:“朋友!你的事犯了!”
这间上房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两个抢进来,便又分头往两边卧室扑去。陆安锁链甩得震天响,闯进一间卧室,却不对路。只见铺设精洁,被褥整齐,床单上连个摺痕都没有,并无客人住过的迹象。慌又退出来,直奔对面一间。那间里贾山早往床上一看,只见水红绫的被子凌凌乱乱掀在一边,哪里却有半个人影?
只慢一步,外面三人也陆续走进。祝琏见了这景象,不住冷笑,道:“敢情吴老板果然是好朋友,前头拦着我们,后面便把朋友给送出门去。”
那吴掌柜看着空床,眼神一阵发瓷,惊讶的程度实是有过于众人而无不及。听了这话,立时赌咒发誓道:“真是天理良心!不瞒几位说,我这小店虽也有个后门,几位也想想,刚刚我们在前面说话时,身边可有半个使唤人走过么?我就算要做鬼,一个巴掌可也拍不响呵!”
祝琏只是冷笑。两个马快也顾不上听他俩争嘴,把屋子上上下下搜一遍,不约而同,一起扑出卧室窗外。便听陆安道:“好家伙!瞧这里的脚印!”祝琏抢上看时,果见窗外墙头软土上,清清晰晰嵌着三只靴印,一个是靴尖朝内往里进的,两个是靴尖朝外出去的。吴掌柜跟着上前看了,顿时擦着眼睛,道:“敢情我这里竟成盗窝了!这样进进出出的?”
贾山冷笑道:“你也晓得!不用说,定是祝家庄逃出来的马贼顺脚赶来这里,把病人给带走了。这便是一进一出的这对靴印,至于那单单一个朝外的,自然是跟你吴爷交了一手的黑汉子,只有出去,没有回来。”
祝琏也没有异议,道:“如果是这样,那贼子也走不多时,更兼带着病人,一定还没跑远。这就要相烦两位捕拿了。”
贾三陆安两个一口应承。但这人既是被败出祝家庄的余匪接走,那股马贼何等凶悍,依他俩的微末道行,如何敢去追捕?也不过是在祝琏面前,张张致致地摆出个雷厉风行的架势而已。当下假作认清墙外道路,出门取马。至于上马以后,离了祝琏眼皮,如何追缉,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祝琏见他俩答得干脆,自然也深明其中底细。不过这个马贼既然病重,昨夜并未与事,便也不甚放在心上。这时见马快们匆匆而去,也就跟着吴掌柜出门,耳边虽然听着他诸般排解,可哪里消得了横亘在心头的那一股悲郁之气?闷闷走了两步,微一侧目,见晨光里一个姑娘正坐在窗下对镜上妆。
那实在是很奇怪的一种妆容。也不敷粉,也不画眉,也不贴面,只用手指蘸取胭脂,在额头正中点梅花妆。已经点了两个花瓣,正画第三片,指尖往外一抹,便又是饱满丰润的一瓣。
祝琏轻“咦”一声,道:“是你?”
那姑娘抬起头,看见祝琏,就是一怔。
“这么巧呵?”祝琏刚只说得四个字,就见那姑娘形容失措,去蘸胭脂的那根手指往下一落,扑地按翻了胭脂盒子,骨碌碌直滚下地去。祝琏一愣,这才想起虽然他看着人家觉得巧,人家可未见得就认得他。忙又解释道:“姑娘,你不记得了么?前一阵子,西安隆西商行里,姑娘要找向导,我们还说过话来着。”
那姑娘更是慌乱,手一抖,镜子又从手指间滑落下来,“叭嗒”一声,摔在桌上,把祝琏惊得往后一退。这才明白这姑娘不止是不认识他,而且还对他的行为别有一番错误理解。换在平时,这也罢了,只是今日当着吴掌柜,不免没意思得紧。微微一笑,道:“原来姑娘不认得我了。我倒记得姑娘——姑娘的这朵梅花,可是特别得很……”
这句话本是解释,说出口来才发现全不是那个味道。一句话未完,窗内人早面红耳赤低下头去。吴掌柜跟四福各有心事,当此场景,实在也没有心情取笑,只顾往前直走。祝琏没奈何,也只得收住话头,匆匆而去。
等辞别吴掌柜,带着四福快马回奔,赶到祝家庄,正好来得及迎接知府与刑厅的仪仗。这以后的事情也不用细表,无非是各处勘验,录问口供,头绪纷繁,不一而足。直忙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分,平凉府终于征用十余辆大车,将两百余具尸体拖回城示众。至于后续事体,其中功过如何兜揽推诿,想来在西北沿边诸府州县都司卫所之间必有一番文书烽火笔墨交锋,其曲折细微惊心动魄之处,又非江湖人士所能领略。
祝琏陪着忙了一天,加以一夜苦战,等送走两位大人,早已困顿得不行,勉强吃过晚饭,差险险在澡盆内便睡死过去。这般一夜好睡,到第二天清晨起来,庄园已经秩序初复,再不见昨日的忙乱,只周围静悄悄地无人笑语,四处透着股劫后的凄凉,异样的清冷。就连平日最爱说笑的婢女珐琅,脸上也无半分喜容,默默地服侍祝琏梳头。
祝琏也不作声,只从水银镜子里看着珐琅。珐琅这两天无心打扮,镜子里那张脸铅华不染,难得的素净。祝琏看一会,忽地想起什么,“呵呀”一声,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倒把珐琅吓了一跳,握着梳子倒退一步,便见祝琏冲出房门,直着脖子朝外叫道:“备马!备马!”
这一急真是来势汹汹。祝琏连饭也不及吃,只胡乱戴上帽子,打马狂奔。一直冲进平凉城,速度不减,吓得那路两边的小贩挑起肩担,纷纷避让。祝琏也不理会,只将一匹乌云盖雪宝马催得如飞如电,一路卷到城西如归客栈。那如归客栈因为吴掌柜才刚沾惹了官司纠葛,今日却是二掌柜当家,见祝琏来势不对,慌忙上前招呼。祝琏哪里理他?绰着马鞭子往里直进,转眼冲过两进院子,来到一间上房前,一脚踹开房门。
那房里住的是个年老客商,听见动静,从内室走出来查看。祝琏看看不对,一声冷笑,转头怒视自后跟来的二掌柜。那二掌柜也不知祝琏这是唱的哪一出,晓得他近来烦恼,哪敢有半点违拗?只是陪笑道:“大少爷,您这是……”祝琏冷笑道:“好!好!昨儿这里住的那个姑娘呢?”
二掌柜这才放下一颗心来,道:“大少爷原来是问客人。昨日的客人,自然昨日已经走了——敢情是那姑娘得罪您了?”
“走了?”祝琏嘿嘿冷笑,道:“我说你家开的黑店,这还有个错么?把个姑娘家跟马贼安排在紧隔壁!你说她走了,我倒要问问看,她这是怎么走的?”
二掌柜额头微微见汗,道:“这个姑娘我知道。昨日听说是生病,怕风,用一顶轿子抵着门口,抬到回春医馆……”说到这里,见祝琏脸色不善,嗫嚅着接不下去。便见祝琏点头道:“很好!原来是轿子抵着门走的。也不知道走的是一个人呢,还是两个?”
二掌柜不解其意。祝琏见他糊涂,冷笑道:“回春医馆?你们还做梦呢!不必说,昨日那个马贼压根就没走,必是直接转去隔壁,不知使出什么手段,把那姑娘给挟制住了。哼!这场官司,我看你们真还有得打呢!——还不去问那轿子抬到哪儿去了?”
昨日那轿子却是三儿叫的。二掌柜慌忙使三儿去问。半日,三儿回来覆命,果不其然,那轿子并未走到医馆,半途转去西门,从轿里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萎顿,女人惶急,两个合骑一匹马,出城往西而去。二掌柜的听了这话,顿时作声不得。祝琏却早在算中,也不再跟他们罗嗉,自打马也往西去。
西去便是马贼回疆之路,祝琏度量着两人行程,把乌云盖雪催得四蹄翻飞,接连跑了两日,并不见两人踪影。第二天傍晚,在一家小镇上歇下,向人家打听过往行客,都说并未见有这般模样的两个男女走过。祝琏只怕是途中错过,便在镇上住下来,日日于路头张望。如此等了两天,并无一点音信。
这一天又是黄昏,祝琏闷闷然转回客栈,吃过夜饭,往床上一趟,忽地灵台一清,顿时醒悟过来。思忖半晌,不觉一拳砸在掌心,嘿然叹道:“这可上了贼子的大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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