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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允爱
春来雁北归,万里云中道。如遇旧时人,为说君归好。——《古今和歌集》
春意正浓,云居殿插瓶的梅花都换作初折的山樱。女子茜草色的裙裾匆匆拂过长廊,风里熏着浅浅的白梅香。
“听说了吗,前年遣唐的使团回京里来了,圣上为此在朱雀殿设宴欢迎呢。”
“哎呀,那岂不是,又可见到藏亲王的风姿了?”
“可记得藏亲王还是皇子时,元服之宴在樱树下吹笛的品貌?只怕如今更胜当年罢!”
…………
垂幕后娇柔的切切私语,半掩在桧木扇面后,如碎花里零落的莺啼,流连于樱唇贝齿间。
纤手紧握住手中的折扇,直如要将那竹骨掐断一般用力。
“女御?”
“这熏香太过浓郁,可否……将竹帘卷起一些呢?”
惊鸿一瞥,已足够闪电一般将那美如天神一般的人物烙在心里。树下作海东青舞姿的男子,鹅黄狩衣猎猎绽开,卷缨冠下面庞明朗若好女子,毫不留情地夺去春夜间一切亮色,如同昔年他赠与她的女郎花。
尺八和唐筝的乐声在春风中悠远而明丽,自那浅笑薄唇间逸出的和歌亦带了些熏人的音色。
“一近樱花树,春樱染素衣。人人都问道,谁不正芳菲。”
男子清朗的笑声传来,却是圣上亲自答诗吟道:
“日日见樱花,遥遥徒想象。而今色与香,攀折手中赏。”
帷幕后细微的骚动如花瓣落在水塘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期盼与喜悦都遮掩在桧扇后。
“不愧是皇上呀,才华较藏亲王也不曾稍逊!”
“亲王是皇上的兄长,别去两年想必皇上也十分想念吧!诗中这份手足之情真令人泪下!”
…………
女郎花早已凋谢,纵然被她精心压在书页中,却最终枯萎如衰草。
“女御,圣上唤您坐到他身边去呢!”
君宇
夜间怒放的山樱像冲天燃烧的火炬,连火把和脂烛的光亮都被压抑住。再次看见站在花下的那个人,心中无端升腾起一种被火灼烧的滚烫与痛楚。经年不见,熟悉的眉眼含了风霜,竟生出种迤逦的魅色。
手折樱花意,赠君君应思。此花香与色,君外有谁知?
入住东宫那夜,他曾铺开霜纸,反反复复地写就这一首和歌。折起的信纸系在长长的樱花枝上,却又统统抛在了中庭的水池里。
樱树下的人迎风而立,笑容温雅。而那首诗在他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出口的确是别样词句。云居殿女御在侍引导下娉婷而来,膝行倚在案边,唐衣上甜蜜的熏香驱散风里微薄的一丝樱花香气。他想也许他穷尽这一生,也送不出那支樱花。
“爱君,嫁与朕之前,你是否也曾像京中女子一般,曾仰慕藏亲王的风姿?”
“臣妾心中,从来只有一人。再者……”嫣然浅笑的女子青丝半掩,轻附上耳边吐气如兰:“只怕此刻亲王心中,亦驻进一人了。”
他悚然一惊,却见女子含笑的瞳,深黑如墨,似不经意引导他的目光。
独坐于宴席一隅的青衫少年,是那人自遥远的大唐带来的贵客,正闲逸自斟旁若无人,偶尔举杯遥对樱树下的身影,静好的容颜半掩在烛火的阴影下,浮着一丝凉淡的笑意。
下意识地抓住身旁女子的手,纤纤玉指,似他心意一般冷如寒冰。
江春
白瓷杯里寡淡的清酒,远不如长安仙客楼自酿的梨花白,而嘈杂的丝竹与身周腔调怪异的异语,更让这一切看起来像个大大的笑话。
年前才堪堪御笔亲点的金榜探花郎,斜簪牡丹醉倚斜桥,长安风流尽在目下,怎么就登舟渡海,千里迢迢到了这么个莫名所在?
可见风流误人。不过那日曲江池畔偶遇个汉话尚说不流畅的东洋人,若非他一手筝艺当真匹世无双,自己何致巴巴辞了肥差径去礼部做个小小侍书郎?也许是那日曲江池的春风太暖,三千柳丝三千碧,三分春色三分情,堕入毂中,真不费吹灰。
日日携酒同游,调琴烹茶,走马章台,不觉看尽了长安花。
长乐坊口的老算命瞎子掐着寸把长的指甲,高深莫测对他说:“千里东风,千里东风,魂不得归,故土旧乡一梦遥。”
就是那一日,东洋蛮子在漫天柳絮里拦住他,温语道:“遣唐期满,可愿同归瀛洲。”
他不语,径回头直奔长乐坊,把身上的银子统统掏给了老算命瞎子,笑道:“若日后魂不得归,烦先生替我招一招。”
风明是丝竹乱耳,姿态怪异的舞蹈,为何眼中看来,却和那树春樱一般璀璨夺目?
不要笑得那样狡猾,明知为这一笑,吾可是尽折了长安烟柳。
也罢,如此良辰,吾且吹玉笛一曲。宴欢宴好与吾何干,只是为了不负这灼灼春夜。
伯藏
从宫中出来已是中宵。一片死寂的黑暗笼罩着朱雀大道,牛车碌碌的轴声空响在墨汁一般的浓黑里,火把的光好像随时会被压灭。
百鬼夜行。
不知从何处传来鸦唳,尾音不散,回荡在空中竟像是女子的呜咽。
“游…游女!”一向勇猛的侍从竟吓得两股战战,叩齿声夹杂在话音里实在令人厌烦。从来好脾气的亲王也忍不住蹙了秀眉,沉声道:“游女乃产妇的怨灵所化,只寻小儿罢了,吾有何惧!只管往前!”
“禀…禀亲王殿,前面的五条大桥,听说近来入夜都有鬼魂出现!”
“吾等堂堂生人,又不曾做过亏心事,何惧鬼魂,难道还要给逝者让路不成!”
面色清白的侍从欲言又止,却迟迟不肯驱动牛车。终于亲王白皙俊秀的面孔上腾起怒色:“若是伤人厉鬼,吾如何不曾听宫中阴阳师禀报,若非汝心怀不端,还不肯行吗?!”
“听,听闻那鬼……倒不伤人,只是会拦住路人,来来去去就要人弹奏一首筝曲而已。那日右大臣晚归又不曾携筝,叫那鬼魂拦住直到鸡鸣,险些吓死过去。”
亲王的面孔掩在车帘后,半晌不曾出声。及吩咐是声音里里忽然就染上了薄薄的疲倦:“原是风流之鬼啊。吾恰有筝在手,无需要害怕,只管前行罢。”
五条大桥吗,桥头的垂柳,确有几分长安颜色呢。
而你迟迟徘徊,只是为了再听吾弹一曲筝吗?
尾声
“圣上将再遣使节入唐,听闻这次又是藏亲王亲身前去呢!”
“此次入唐,可不知何年才归呀!圣上不免又将心伤手足分离呀……”
“咄!藏亲王一再出使,以至于在朝中却全无根基,圣上高兴还来不及呢!”
“嘘……祸从口出,不可妄议呀!”
纵然是入秋的肃杀之风也挡不住宫廷流言蜚语的滋长。
廊下凉淡的侍从香气丝丝透入薄帘,萦绕在女子衰草一般的发端。曾经莹白如玉的手枯瘦却惨白。听闻心先身而死,便要生生化为髅髑。
久未有人踏足的云居殿忽然足音纷然。朱雀殿遣来的小女侍豆蔻芳华,茜草色的裙衫拂过积了一层薄灰的长廊。
“女御,圣上赐下新造的和服,召您去朱雀殿侍宴呢!是藏亲王遣唐的别宴……”
凉薄的笑意浮上干裂苍白的唇。
“以为看见我这个样子,他就会好受吗?”曾经栀子花一样柔婉的面孔上竟带着疯狂的颜色,唯有那墨色深黑的瞳,还灼灼如夜火焚烧:“哈哈哈哈,求不得,求不得。他可是同我一般身在地狱的人啊!”
“告诉圣上,不用后悔杀了那个唐国人……这样至少,我们三人,可以一同留在地狱……”
白骨一般狰狞的手里,紧紧握着半截破碎的玉笛。
年轻的小女侍吓得退后了一步,大家说的没错,云居殿女御已经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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