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靠

　　余自幼知家中所藏，凡洪武之年所传者，不具百余亦可称得□□之数。余亦时常把玩，愿一一甄鉴，此间惟一《美人靠》图，余未尝参悟个中玄妙。
　　日前，友张生自鄂从吾，小住旬月。相与甚欢，把酒微醺之际，余笑言为此图所苦，张生闻言，定要一观。是以自阁中取得，聊以搏君一笑。
　　卷轴既展，乃分景而绘，然左右二者，皆无二样，为新荷池塘，旁上水榭凸喙，朱红靠椅，左下书豫章马隽语，工笔细腻，景色传神。然，为画者，以景传情，景之所及，情之所至。此画既为先祖所藏，必然不流俗于世，余察其景却独未能体其情。
　　张生见图，又见吾蹙眉懊恼之色，遂抚掌大笑。言道：尔不见双景之别乎？语毕一指，余恍若醍醐灌顶，洪光开窍。
　　此际，狂风大作，画卷翻飞倾覆，张生与吾以袖遮面抵挡沙石。约略盏茶功夫，风渐息止，余二人定神察看，不禁大惊失色。先前所在亭台楼阁皆全无踪迹，当面乃碧波池塘，仍有小荷尖尖，此上朱红美人靠，一一为画中之景。张生苦笑道，吾二人莫非融景至此，盖已达画中之境矣。余亦摇头叹息，惟落子无悔，随遇而安罢。
　　心神既定，再观四周，不禁赞叹风光佳丽，蜓蝶纷然，柳岸莺鹂，世外神仙之所也。水榭焚香熏神染骨，张生低声道，吾亦有羽化飞升之感。余二人自不敢窃笑秽语玷污此景。
　　却闻得一阵脚步，只见水榭上隐隐有人影。定睛一看，好女静姝，约摸二八年华，弱质纤纤，眉眼姣好，竟似水墨画中走出一般。女手拈一枝桃花，欲开不开，盈盈粉黛。张生略扯衣裾，附耳言道，此乃画中暗含之景，许有后事。
　　果不其然，须臾水榭对岸走出一名白衣书生，两相对望，杨柳依依。丝毫未觉余二人正在身侧，余顿时了然，盖擅闯画中，画中人自当不察。张生亦低语，此乃画者马生无误矣。余点头附和。
　　一青衣丫鬟急急奔来，高声道，小姐，夫人旋即还家。女子大惊，眼中依然不舍之意渐浓，乃掷下手中桃花，匆匆离去。只见那桃花随波沉浮，竟然堪堪漂往柳岸。那书生敛衣折袖捞起，附于胸口。良久长叹一气。
　　余与张生相视一眼，感叹古有红叶传信，今见桃花寄情。盖情之恒久，男女相欢，自古况今皆是如此。
　　忽见景色扭转，须臾恢复之后，余二人仍在原地。乃见美人靠上女子已脱稚气，愈加清丽不可方物，然眉眼之间隐约有凄苦之色。马生此番已是背囊在身，身形也略显清瘦。遥遥执手不可得。忽然马生卸除行囊，纵身跃下池塘，竟往水榭游去。美人靠上那小姐掩口惊呼。片刻工夫，马生已游至水榭下，女子连呼丫鬟将其救起，当下泪如雨泣，不住言道，君又何苦，妾自是不能不孝于父母高堂，然与君水榭之约，妾未尝一日敢忘。君此行自当尽力，无论功成与否，妾自当静候归来，绝无二志。马生神色之间感动非常，由袖里取出一枝桃花枝，已是枯萎之像，竟然是当日女子所留之物，此番归于原主，言曰，生只望得尝一见，未有遗憾，不敢小姐耽误芳华，小姐恩情，生必定此生不忘。言罢，园中传来呵斥之声，一中年美妇大步赶来，大骂，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两家交恶多年，竟然肖想吾家小女，女纵使当配贩夫走卒亦无可能嫁于马家小儿。言语之间作势要家丁上前，女急忙阻拦，高呼，马相公快走，妾定不忘二人之约。
　　马生一怔，堪堪落泪，疾呼，小姐此情马隽语毕生不忘。旋即投入池塘朝柳岸游去。水榭上阿母仍痛斥女子，小贱人，家门不幸，出此忤逆女，择日定当与汝父商议此事，从今往后，汝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至此，一场悲喜才平息下来，余与张生连连叹息，手心也紧张的隐隐渗汗，自当为女子担忧，自古婚姻之事，盖有父母作主，女子莫能不从，然惟见此桩情投意合之事转眼要被雨打风吹去，不禁忧心难当。
　　然，此时与前一致，烟雾腾起，景色异变。余二人本在惋惜后事如何不得而知，忽然发现此番流转场景未有更大变化。只待夜色渐深，灯火初上。一道身影奔向水榭，欲从美人靠上翻下池塘。暗自以为乃梁上君子作案逃窜，定睛一看，那不是这家小姐却是谁人？！张生亦感到惊讶，不觉紧扯吾袖。不料庭院当中，火光大盛，百余家丁执火把一拥而上。阿母踱步而出，威严盛怒，大喝道，不孝女，竟敢趁夜私逃，养汝十九载，朝夕之间无时不顾周全，未尝今日却忤逆父母，为马家小儿背弃家门。林家花轿明早进府，汝定得听从母命，风光大嫁，休想毁弃婚约，否则高堂颜面和存。女子恸哭曰，阿母怜我，妾自幼听从母命，高堂之事莫敢不从，然日前与马相公榭下相约，执手终老，岂能毁约嫁人？今女和马相公情投意合，万死不从！！！言辞激烈，众人无一不心惊肉跳。惟阿母怒目而视，将手中宝蓝镶金如意纹烤瓷暖炉掼在女子身上，悉苏一地碎瓷如夤夜幽光，余观之却有不祥之感。
　　却听得张生大呼，不好。余抬头看向水榭美人靠，小姐竟拾起碎瓷从自己脸颊划了下去，顿时血流如注，阿母抢身上前欲夺下，女泪眼婆娑，忍痛道，阿母莫气，妾自当毕户自居，惟求此一来林家能够辞去婚事。中年美妇此时也慌了手脚，连声，只怕是配不得林家公子了，配不得了。
　　余眼见一张桃花美人脸支离破碎，心中大恸，堪堪一口气息提不上来，差点昏死当下。五脏六腑仿佛渐渐纠葛蹂躏，浑身散架一般痛楚难当。看向张生，已经不觉泪流满面，双唇颤抖，隐约道，浮生如斯，全一情尚不可得，若得上苍庇佑，何苦为哉？！
　　却不料风声大作，一时间飞沙走石，余心中惊诧，莫非是要回去了。却无端舍不下这遗憾因缘，也不知其后事如何，那小姐颜面既毁，马生可会依约？
　　思想当下，不觉身形移动，定神时候才发觉，已经回了自家庭院了。余二人无暇细想，赶忙寻找那副《美人靠》图，却在石山一角寻着。原来那双景图的左一者，在那美人靠下，有一枝遗落的桃花，却已经花败枝枯，锈色斑斑了。
　　张生见画安然，不禁抚眉而叹，情深至此，却敌不过桃花依旧，面目全非。
　　余亦难以释怀，脱口而出，不知那马生和小姐最终如何了。可是能够不计前嫌修好于世呢？
　　张生苦笑道，吾不以为然，君不见左图上水榭廊柱之上所刻词句乎，美人靠迟红颜谢，风流委地恩情绝。大抵便是最终结局。
　　余闻言怅然，原来这情深似海和玲珑剔透竟然比不得倾国倾城，真正世情凉薄。然转念一想，马生却在此后留此画卷，隐喻一段情事，抑或仍然心存怀念，遥想佳人依旧？
　　盖世事难料，风流云散也罢百年好合也罢，惟余所见，皆是粉色如土，只这入画一事，与张生二人不信鬼神久已，逢此遭遇，自知与画中人结缘，传世之作所谓情景相交许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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