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曾相爱过

　　30多年了，他们的手没有相握过，他们的唇不曾相触过，他们的心不曾一起跳动过——其实他们从来不曾相爱过。

　　她认识他多久了？30多年了，不奇怪，因为他们是初中同学。
　　她上学早，11岁那年读初一，他跟她同班，一个相貌清秀的男孩，天生剑眉凤目，一双特别修长的眼睛，挺秀微微有点鹰勾的鼻梁——他从小就是个帅哥。她始终认为他是她见过的最帅的男人，包括后来在美国见到的那些洋帅哥，都不能跟他比。
　　他比她大两岁，初一别的男孩还又矮又小，他却相对长的高大，篮球打得好，足球踢得好，初一就参加了校帆板队，每天晚上放学后都在护校河里受训。
　　那时的她崇拜他，因为他长的帅，因为他体育好，因为他是班长，也因为在整个初中阶段，他成绩比她好，他总是拿第一，她总是拿第二，他们读的是市重点。

　　初三，班上的男女同学都在早恋，少男少女的爱情从来都来自于偶像崇拜，他是班里女生们争相爱慕的对象。她的闺蜜中对他倾倒的就不止一个两个。
　　他跟其中一个恋爱了，她最要好的女朋友之一，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她发誓要当上语文课代表，于是，从高一到高三，她都是语文课代表，高考她语文考了全市第二，虽然，她一直是理科生。

　　高中，他们还是同校，还是同班。那个语文课代表已经无影无踪——去别的学校了。但是他们还是几乎从来没有说过话，其实他们中学在一起整整六年，彼此交谈加起来不到10句。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怕跟他接触，怕跟他说话，其实她跟他前排后排的都坐过一两年…….其实她是个活泼外向的女孩，跟班里别的男孩都玩的很好，甚至在她出国后，那些中学同学还年年去给她的父母拜年……

　　在她的记忆中始终有那么一幕，如电影的慢镜头，如相机里永恒的定格。
　　高一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在家午睡，而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课桌上，就在教室后门边上。教室在一楼，正对着学校内庭院的那个大花坛和那几棵高高的水杉。
　　天太热，教室所有的门窗都大开着，她坐在那里，等待偶然刮过的穿堂风。他忽然从隔壁教室里出来——他在那跟几个男生玩，在夏日中午的骄阳下穿过内庭院，走了一半，忽然缓缓回头，与她对视，两人默默互相凝视了几秒，他又转回头去，继续前行，走开了。
　　那天他穿这一件浅湖绿的衬衫，一条藏青色的长裤，她穿着一件浅桃红有小碎花的连衣裙，那年，她14，他16。30年过去了，她始终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他那不经意的一回眸，记得水杉在他衬衫上投下的斑驳树荫。这一幕，恐怕她得铭记终生了。

　　高三了，男孩们都在那一年突然蹿了个子，声音也变调了，嘴唇上出现了微黑的绒毛。他的变化尤其明显，一个暑假过去，他的身高就超过了一米八十，背也变宽阔了，喉结出现，下巴变方了，薄薄的嘴唇显得刚毅。
　　他跟文科班的女体育委员恋爱了，一个很漂亮很健康很潇洒的女孩子。她也是她的闺蜜之一。事实上，他中学时代谈过的女友都是她的闺蜜。
　　他高中的成绩不如她，高三那年排名跌得尤其厉害，从班里前20跌到了谷底。那时全国一年只招20几万大学生，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高考分数出来了，她如愿以偿升入名校，他跟那个女体育委员都名落孙山。
　　她去上大学了，他们两个进了高复班。
　　她一面整理行装，一面想：他们会分手的，我等他们分手，我已经等了6年了，不在乎再等那么一两年。现在我是大学生了，可以谈恋爱了，只等他们分手……

　　其实她并不是丑小鸭，恰恰相反，她从小就是美人胎，她其实长得比那个语文课代表和体育委员都漂亮，从中学到大学毕业，她一直都是校花，而且她会滑冰会演讲，体育也好，参加过大运会，她一直都是非常受瞩目的女孩。但是有什么用呢，他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从来没有跟她主动说过话，哪怕一句…….
　　她毫无意义的漂亮过了所有青春年华……武陵流水卷春空…….
　　但是他真的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么？她总是感觉到他有意无意的目光，他放学总是等她，她不走，他也不走，她走，他就不远不近的跟着，保持距离…….他总是留心她，为她留下特殊的东西，别人感觉不到，但是她是知道的，比如：她想看哪本书，过几天，就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他手里，然后借给她朋友，最后到她手里。
　　也许这是她的错觉，完全是她自作多情…….

　　大一那年寒假，她去中学同学家玩，遇到他了，这居然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学校外的地方相遇。那天晚上同学很多，她一直想跟他说话，但是人太多了，他们又不熟，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场景后来会反复的出现在她梦里，在梦里，她想向他表白，但是人太多，实在太多，一直没有跟他单独说话的机会。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梦，她反复的做了20多年。
　　大家玩到了12点多，纷纷离去，她故意跟他同时离开，走出小区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她开口说：“听说你在上高复班。”
　　他说：“嗯，我下学期不想上了。”
　　她吃惊：“为什么？”
　　他说：“哎，我读书读腻了。”
　　她怔住：“啊，我一直在等你…….”
　　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你胡说八道什么。”两人一起沉默，一秒钟后，他忽然撒腿就跑，转眼无影无踪。

　　一周后，她的最要好的闺蜜，跟她住同一小区的，收到了他的一封信。她的这个闺蜜在初中时代也曾经是他的爱慕者之一，但是那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他们两并不熟，收到这封信，多少有点莫名其妙，于是就跑来告诉她。
　　“…….他忽然给我写信，我还以为啥事呢，结果打开一开，一共一页纸，里面写他跟XX（女体育委员）是真心的，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很开心。他现在决定放弃高考，参加工作。XX打算继续冲刺高考分数线。他说无论他们两个人今后会不会在一起，他都会很珍惜她，不会伤害她。你说他给我写这么封信算啥意思？他跟XX好不好，在不在一起，关我屁事？还这么巴巴写封信来。”
　　她跟着哈哈一笑，把话题岔了开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不确信，他写这封信的目的是不是为了告诉她：你从来不是我的选择。

　　大一结束，她回到家，听说女体育委员考上了大专，家里大摆筵席请客，庆祝她考上大学。但是他们分了。他现在在城隍庙摆一个小地摊卖羊毛衫。
　　她去城隍庙找他，里里外外，包括周围都找遍了，没看见他，他的铺子在哪里呢？后来才知道，他不练摊，他进货，他哥卖，他天天坐长途车，跑外地进货，所以她根本找不到他。

　　那年暑假她又见了他一次，又是高中同学聚会。他会抽烟了，跟一些没考上大学的同学在一起。而她，跟几个她中学时代的仰慕者在一起，她并不缺乏追求者，中学男生中追求她的不止一个两个，这几个男孩子现在都在读大学，跟她更相配……
　　他们没有机会说一句话，他早早就离开了。她被几个爱慕者一直送到家门口。
　　她不知道，这次之后，他们居然6年都不曾再见。再见时，她已经决定飞越重洋，去另一个国度寻觅前途和爱情。

　　她寂寞的度过了四年大学岁月，她在大学里很红，不乏追求着，在图书馆有人给她的书里夹纸条，她在电话亭打打电话，有男孩主动奉上电话卡，但是她始终没有男友。
　　跟她考入同一个大学的高中同学有好几个，有一回聚会时她听他们说起，他来过，他见了除她之外的每一个同学，单单没来找她过。难道他们之间连老同学的情谊也没有吗？
　　她控制不住自己，要了他家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一拨就通了，他自己接的电话：“喂？”
　　“你好，请问XXX在吗？”
　　“啊，是XX啊，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声音，非常震惊。
　　她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电话断了，她再拨，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继续拨。这回有人接了，是他哥：“哦，XXX啊，他出去了。你是谁啊，我给他留个条，让他给你打回去。”
　　她留了号码，他从来没有打回来过。
　　20年后，他们再次相逢时，她说起这个电话，他却吃惊的说：“你给我打过电话？你曾经找过我。”他眼睛里的遗憾与痛苦实在不像是伪装。那么，难道她记忆中的这个电话是幻觉么？

　　她读大三的时候，听中学女同学偶然提起。他谈恋爱了，别人介绍的，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女孩，初中中专毕业，在银行做出纳，家里是独生女，长得很漂亮。那时在银行工作是金饭碗，这样的女朋友条件算是非常好了。他们不久就正式订婚了。
　　他当时在开店，据说挣了不少钱，非常喜欢这个女朋友，托人从香港带了个一万多元的钻戒回来，作为订婚的聘礼。当时普通工人的工资才300多一月，一万元，天文数字。
　　但是她大四时，他们又分了，女方父母嫌他没有正当工作，只是个小小个体户，虽然有点钱，总不如有正当单位的稳定。他因此大病一场，24小时心电监护。这个真是太夸张了，至于么？后来才知道，他是因为天天奔波进货，身体垮了，倒不是因为单纯的失恋。
　　她快毕业了，要找工作了，她想：好，你喜欢银行职员，那我就进银行。
　　她的家庭条件很好，她爸是高级经理，她妈是局长，她是独生女，她毕业想进哪个单位就能进哪个单位。她进了市里效益最好的那个银行，并且进了银行最肥缺的信贷科，并且三年就当上了科长。但是，这一切跟他有任何关系么？
　　她知道他注册了一个小公司，在继续倒腾服装，她银行有小额工商流动资金贷款，她有批复权，她不由的想：你会不会有一天，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来找我帮忙要贷款呢？
　　这个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工作了，开始谈男友，婚姻从来都是讲条件的，爱情从来都是有理由的。她的男朋友条件非常好，好到无可挑剔。
　　这个男友是她的大学校友，硕士，学校里有名的帅哥，系学生会主席，省级优秀毕业生，跨国公司工作，超高薪，家庭条件也不错，反正他们两结婚的话，父母能赞助启动资金。
　　帅哥从她大二起就开始追她了，下雨天打着一把伞，拿着一把伞，在她寝室楼下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他长得又高大又俊美，在雨中的身影让多少女生怦然心动，有低年级的女生纠缠他，他独对她一往情深，苦追她三年。
　　她有理由拒绝这样的追求者么？没有，当然没有。那她为什么不为所动？她自己困惑着。
　　于是在工作后，在这位帅哥坚持不懈的攻势下——他天天来银行等她下班，她接受了。这是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不久，他们同居了。两人都是高薪，女方父母有足够的财力，男方父母也愿意鼎力相助，于是他们很快买了房子，下面是装修，买家具，订汽车，准备婚宴和蜜月旅行，快马加鞭的向婚姻的终点跑去。他们的起点很高，他们的基础很好，人人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
　　在买房装修时，他们出现了不和谐，其实他们从恋爱起，就一直有不和谐，他们性格不合，帅哥性格有点小家子气，比较吝啬，她性格爽朗，爱挥霍。当然他们那时还很年轻，性格还不是表现的特别明显。别人都当他们是天生一对，其实鞋子夹不夹脚，只有自己知道。20年后，她的大学女同学——她跟帅哥在同一公司，都做到了高层主管——感慨：当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他分手，现在才体会到，你跟他在一起的那种难受。她微微一笑，跟帅哥分手，其实是她一生最正确的选择。
　　她是在去领结婚证的路上，忽然反悔的，不肯结婚了，要求分手，房子都装修完毕了，车子都到货了，而且人人都知道他们两早同居了，当时的中国，还是比较保守的…….
　　分手闹得天翻地覆，帅哥明显的憔悴了，又是坚持不懈的天天来银行等她下班，连她的同事上司都看得于心不忍——这么好的老公天下哪里去找。她的父母给她施压，要求她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确实，这么跟人家分手，也该给人家一个交代吧，但是她实在找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
　　她说：我对生活很厌倦，我工作三年了，婚姻事业前途都一览无余的摆在我眼前，我觉得人生没盼头，我想换一种活法。
　　这算什么理由？她爸被她气病了，她妈给她写了长达9页的长信，勒令她立即结婚。压力真的很大，但是她咬紧牙关不松口。她赔偿了帅哥几万元钱——当时2万一年就算高薪了，把事情了结了。
　　她开始偷偷的办加拿大移民，同时开始复习英语，准备申请去美国留学。

　　她的心里还是那个他，他频繁的出现在她的梦里，依旧是中学毕业时清秀的摸样，在梦里，她总是四处找他，焦急的等待他，目的是想要向他表白，想要对他说：她爱他，她等了他那么多年。想问问他：对她有没有动心过，愿不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但是在梦里，他总是姗姗来迟，早早离去，总是有很多人，很多同学在，没给她任何机会。确实在生活中，她一直没有单独的机会跟他交谈过。梦境最后总是她不顾一切的去找他表白，但是他已经离去，她追他而去，去火车站，去飞机场，一路打的狂奔，但是到时，总是人去楼空——火车已经离站，飞机已经离港，白云千里万里，人流向东向西。
　　在梦里，她始终都没有机会向他说出心中的那个字，她始终都没有机会问他对她是不是有那个字。这是梦境中的永恒谜题，这个迷不会有答案，因为她确实不知道答案。
　　其实他们已经多年没见了，并且渐渐的断了消息，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是大家都工作了，高中同学们结婚的结婚，没结婚的准备结婚，都很忙，很久没聚会了。
　　她每天上班下班，在每个街道的拐角都会情不自禁期盼一下：会不会有一场不期而至的邂逅。她去参加任何聚会、饭局，都会有意无意的用眼睛扫射四周，他会不会在人群中闪现，投她以羞怯温柔的微笑。
　　但是没有，他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毕竟是个2000万人口的大城市。
　　她很想去找他，向他表白，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她不是曾委婉的暗示过两次么，却被一再的坚决拒绝过，她如果真去找他，不是很可笑么。而且这么多年没见了，他也许根本都不记得她名字了。
　　其实她跟他，虽然说是中学同学，却一点交往都没有，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她只知道他出身于普通家庭，家庭条件一般，有个哥哥，而且他连大学都没读过，他的条件真的很一般。总之，没人会把这样条件的男孩子介绍给她相亲——大学同学都说她眼高于顶，银行的同事都以为她目无下尘。
　　她问自己：我喜欢他什么？也许只是喜欢他长得帅。但是他长得真的帅吗？她也搞不清楚。
　　她想到她跟自己未婚夫间的纠葛，更加明确自己对他并不是爱。因为爱，是需要培养的，是建立在彼此了解的基础上的，是需要在日日相处中磨合的。爱是讲条件的，文凭，学历，家庭条件，工作单位，收入前途，总之，涵括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他们，什么都没有，从来没有真正交往过，甚至他们根本就不熟。
　　爱需要理由，但是痴情不需要理由，痴情是大脑产生的一种激素，是一种强烈的化学反应，这种化学反应根本就是错误的，不应该产生的，所以才这么强烈，持久。

　　再次重逢是在她的一个高中同学兼大学校友的结婚酒宴上，新郎跟他是铁哥们。
　　他不跟她同桌，但是同学们彼此敬酒，他过来跟她碰了一杯，当时周围闹哄哄的，她趁机问了他一个问题。
　　“听说你去过我大学，怎么不来找我啊，老同学都不联系一下。”她半调侃，半嗔怪的说。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主动开口跟他面对面说话，而且语气如此亲密。
　　他忽然身体一震，血涌上了脸，惊慌失措：“我，我没考上大学，我怎么去……”忽然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跑开了，过了一会，他就告辞而去。
　　她发呆，难道这就是理由？仅仅是因为没考上大学，所以不愿接受她？还是他从来都对她没感觉没意思？
　　她心里默默的说：如果能够以你心换我心，我愿意我考不上大学，在城隍庙卖羊毛衫，让你考上大学，却对我苦苦相思，无时或忘……
　　他告辞后，几个找他敬酒的同学找不到他，开始发牢骚，于是就有人说：“哎，别怪他了，人家能来就不错了，他老婆刚生完孩子，还不到两个月呢。”
　　她被雷击中了，什么，老婆，孩子？？？他已经结婚了，孩子都有了？这，也太震惊了。当然，也许不需要这么惊讶，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不光长大高大英俊，而且很有男子气。他其实是很聪明的，性格也很刚毅。他们是中学同学，在一起六年，她对他多少还是有点了解的。总之，他一贯吸引女孩子。
　　她听着同学们在那里议论他：“他老婆是外地人，跟他同一个市场租摊位卖服装的，他们两是一起打拼的。本来还没打算这么快结婚，他老婆怀孕了，所以赶紧奉子成婚，因为生意忙，都来不及办喜酒，说今后补上。补什么补啊，女儿都生了，满月酒都没办。他今天能来也算给面子了…….”
　　新郎走了过来，跟她碰杯，有意无意的说：“今天他能来，是看在你面子上。”
　　她一怔；“什么？”
　　新郎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哪里，似乎自言自语的说：“他一开始是说不来的，实在太忙了，老婆生孩子，店里生意又忙，他爸又生病了，他们跟他哥嫂正在闹分家…….我提到你会来，他忽然改口说来的。其实我一直怀疑他那次来大学是想来找你，结果谁都见了，就是没见你。”
　　她默然无语。新郎继续嘀咕：“嗯，他老婆长的很漂亮，他总是遇到美女，真是有女人缘。”新郎喝了口酒，逛开去了。
　　她心里暗暗的叹气：也好，我现在可以无牵无挂的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国家了。

　　一年后她顺利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拿到了签证。别人出国前一般会摆摆宴席请个客，她没有。因为她没有什么好请的，事业婚姻双失落，与其说她出国是为了奋斗更好的前程，不如说她是对现实失意生活的逃避。
　　哎，无所谓了，他已经结婚了，都结婚两年了，孩子都满周岁了。

　　她再回国已经是9年以后的事了。她刚刚结婚，老公是个老美帅哥，她因此拿到了绿卡，所以可以回国一趟了。
　　她老公是跨国公司的高管，实在忙得分/身乏术，无法同行，只好遗憾的用怪气怪调的中文在电话里向丈人丈母娘致歉。她爸妈对这个高薪高位的洋女婿也是敬而远之，对他没来也不敢有啥不满意的，反正只要女儿回来就好。
　　她其实也很忙，每年的年休假都没时间用，这次一共也就回来半个月，父母老了，需要人陪伴，她是独女，远在天涯，心里真是愧疚得很。
　　她回来后给同学朋友打电话，感谢他们这么多年对她父母的照顾，她的那些同学真的很好，逢年过节常来她家走动，让她父母不至于太寂寞。当然，这些人里面，他是不在内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相熟。
　　忽然9年前的那个新郎打电话来，请她周末吃晚饭，说请了一桌的高中同学，务必光临。
　　她笑：“那当然，你请我白吃，我还能不来。”
　　同学犹豫了一下：“是XXX请你，不是我。”
　　他请她？为什么？她的心中忽然百感交集，如果这顿饭请在15年前，她该怎样的欣喜若狂。如今，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哎，算了，想那么多干嘛，不就是一个老同学嘛，
　　她惊讶的发现，这些高中同学都发胖了，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一个个都挺起了肚腩，至少两个下巴。当然，今天这桌的同学都是混得好的，都是一些自己开公司的小老板，混得不好的同学，都销声匿迹了。
　　她倒是依然故我，在美国这些年，虽然因为年龄的缘故增加了点体重，但是总的来说，身材相貌，没什么大改变，美国的白领都在健身房里花时间，她也不例外。
　　同学们惊叹：天啊，在马路上遇见你，肯定还能认得出来。
　　确实，这些同学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青春摸样，纵使相逢应不识，这么一桌子吃饭，她还是在提示下才猜出他们的名字。
　　只有他，还是那么高大消瘦笔挺，只是脸上略有风霜的摸样，显得更有魅力了，成熟男人的魅力。
　　同学们叫她介绍一下她这9年的状况，她笑：“其实没什么好讲的。读了5年书，4年前终于拿到博士学位，找到了一个大公司的工作，遇到了我现在的先生，同居三年后，终于把他搞定，拿到了结婚证，顺便搭配了一张婚姻绿卡。”她把皮夹打开，给同学们看照片。
　　她老公确实很帅，金发碧眼，名校博士，年轻高管，各方面条件好得不能再好，而且床上能做一小时。
　　然后她请各位同学讲讲他们的境况，晕死，在座的几位男士居然都已经离过一次婚了，他也不例外。
　　他已经离婚5年了，女儿归他，现在一人过着，开着一个小公司，手下有20几个员工，一年几十万的年收入。
　　她的心突突跳着：我三个月前才领的结婚证，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但是他有什么理由，什么必要，什么途径来告诉她？他跟她其实是非常疏远的。

　　饭后，他开车送她回家，他们终于有单独相处的时间了，但是岁月流逝，改变了一切，使得机会再不是机会。重逢，其实从本质上来说，毫无意义。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一面开车一面问。
　　“凑合吧。你呢？”
　　“嗯，一般般。我爸爸去世了，跟哥嫂断绝了往来，离了一次婚，开倒闭了几个公司，我妈现在在给我看着女儿，好在她也大了，马上上初中了。”
　　“怎么这么多男同学都离婚了，而且还都是有钱的小老板。”
　　他一笑：“嗯，他们么，原因各种各样。不过，我是因为当时生意做砸了，债台高筑，两个人彼此指责，天天吵架，不得不离婚的。”他停顿了一下，“我一直比较坎坷，直到现在，也不是很顺。今天到场的，都比我有资产。”
　　“现在生意不错吧。”
　　“嗯，还行。你现在年薪多少？”
　　“嗯，10万美元。”
　　“还是比我多，而且你还是一个人的薪水。我是一个公司的全部盈利，而且还不见得每年都能保证挣这么多。” 他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你明年挣翻倍，我一年涨不了3%的薪水。”她困惑，为什么要比收入呢，中美之间本来就有差距，否则大家出国干嘛。
　　“你老公呢？”
　　“他是老美，管理层，薪水高。像我这样的中国留学生，想进管理层是不太可能的，永远是个engineer。”她习惯性的蹦出一个单词来，忽然想到，他英语早忘光了吧，“就是永远只能做一个工程师，薪水怎么都高不到哪里去的。”
　　他身体微微一抖，那个英语单词铿锵有力的击穿了他，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来跟她说。
　　她的家并不远，马上要到了，这些年在美国，她也失去了委婉的习惯。为了抓紧时间，于是她干脆的问：“当年你谈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为什么从来不考虑我。你知道我在等你的。从读大学开始等，直到知道你结婚，我等了整整7年。”
　　他瑟缩了：“嗯，我不是很知道。我一直比较晚熟…….男孩比女孩晚熟。”
　　真的不知道？那怎么解释那封信，怎么解释那个电话？但是今天再问，还有意义吗？她迟疑着，最终叹气：“当年，你实在是应该选择我的。”
　　他默然很久，慢慢说：“我只有在幻想中跟你在一起过。初中时候，你个子甚至比我还高，我每天回家，跟在你后面，幻想着，能跟你手拉手的一起走路。你喜欢吃橘子，我家有棵橘子树，我放在书包里，从来不敢拿给你。因为我看见你把男生送你的苹果往他们脸上砸，叫他们滚……”
　　她叹气：“那些都是流里流气的男生，有些还是校外的。我不凶怎么办，他们老是堵截我。”
　　他继续说：“我家院子里还有三颗葡萄藤，每年我都送到跟你做邻居的同学家里去……”
　　她叹气：“这个我吃过，可是你跟他们本来就要好。我不敢认为这是送给我的。”
　　“你去读大学了，那时班里追你的不止我一个，他们都是考上大学的。怎么都比我有资格。”
　　她无语，难道考上大学是她一生的错误吗？可是，整个中学时代，他谈了一个又一个女友，从来没有选择过他。她一直在他所有的女友夹缝中等着，用不变的耐心…….
　　她的家到了，他停下了车：“再见。”
　　“再见。谢谢你请我吃饭，谢谢你送我到家。”
　　他低头，缓慢的说：“我一向迟钝，晚熟，有些事，想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想明白。哎，不管怎么样，祝你幸福快乐。”他抬头冲她笑笑。
　　她也笑笑，酸酸的：“谢谢，再见。”她跳下了车，冲他挥手，看他的车灯远去。

　　再见是又一个五年之后，她爸爸心脏病去世，她回国奔丧。这次回国，她事情多多，要办理父亲的丧事，变卖父母在国内的所有财产，然后带她妈妈一起走，今后，恐怕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葬礼上来了很多同学，但是他不在内，因为——他们并不是好友。
　　终于料理完了，一切都收拾好，明天就要走了，她忽然心神不宁，最终，她咬咬牙，给那个新郎同学打了个电话，要来了他的手机号码——她从来都没他的联系方式。
　　“你好，我在国内。”
　　“听说了，你爸爸去世。我有心来吊念，又想想，你也挺忙了，就算了。”
　　“嗯，我明天要走了，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吃顿饭。”
　　他们在五星级酒店的西餐厅吃海鲜自助，他40出头了，穿着高级西装，越发风度翩翩。她失去了当年清秀的容貌，但是保持着身材和气质。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她把生牡蛎沾上芥末放入口中，“真好吃，老家的这种小牡蛎比国外的大牡蛎口感细腻。”
　　“嗯，我一年前再婚了，前不久前，刚生了个儿子。”他犹豫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羞愧，“她是我公司里的一个打工妹，很年轻，挺漂亮的，比我小将近20岁，没受过多少教育。她怀孕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娶她。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她把我照顾得很好，我都有点胖了。”
　　她笑了：“听起来很成功的样子。你现在公司很大么？”
　　“不大，50几个人，一两百万年收入。”
　　她吹了声口哨：“好多，比我挣得多好多。”
　　“嗯，是吗，那我终于超过你了。我能多显摆一下吗。前几年我咬紧牙关进了块土地，造了一排房子，当然啦，不是什么好房子，你也别笑话。不过现在房价高，我终于可以说我现在资产超千万了。”
　　“哇，了不起。”确实中国这两年房价涨得太厉害了，她把爸妈的两套旧房子卖掉，居然也卖了几百万。
　　“嗯，还是比不上你吧。你不是说你老公是跨国公司高管吗。”
　　“嗯，我早就离婚了，三年前就离婚了。跟老美沟通总是不太对路。”她笑笑。
　　他震惊的看着她：“三年前，哦。”他低下头去。有什么意义呢，她跟他其实从没交集。即使现在他们两个都是自由身，难道他会对她说：不要再回美国了，留下来吧。
　　“有孩子吗？”
　　“嗯，没有，我结婚时就已经过了生育年龄了。现在我年近40，估计这辈子不会要孩子了吧。”她从容的说。
　　“那，岂不是人生很寂寞？”
　　“在美国，很多女人都是独居的。美国国家统计局有份资料显示，美国的适婚年龄女性——指21岁到65岁的女性，有51%独居，说明独居的比有伴侣的还多。我还是大多数的那一种呢。”她笑着说。
　　他默默望着她，眼睛里有深深的伤痛，慢慢低下头去：“嗯，我一直不太顺，我一生都在寻找跟我相濡以沫的妻子。”
　　“现在这个，算找到了吗？”她笑。
　　“嗯，差不多吧。反正比我第一个妻子处得愉快。”他也笑，“当然，我是中年人了，脾气也没过去那么火爆了，要求也没那么高了。她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挺能吃苦的，也很朴素，现在在家看孩子，做家务，一点都不抱怨。”
　　“满意就好，幸福就好。”她微笑。

　　晚饭后，他送她回家。
　　“哦，得送我去酒店了，家里房子已经卖掉了。这次我带妈妈出国，就给她办移民，所以永远不会回来了。”
　　“嗯，那看样子，我们今生不会再见了。”
　　“差不多吧。”她微笑。
　　他犹豫了一下：“我保存着我们中学时代所有的照片，还有你毕业时的单身照。”
　　她倒是除了全班合影外，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但是这些年来，他始终出现在她梦里。依旧是当年青春摸样。
　　他把她送到酒店门口，他跳下车来，陪她走到酒店大堂，在电梯口，跟她告别。
　　“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对吗？”
　　“是的，明天就走。”
　　“嗯，明日又天涯。”
　　她无语，其实他们在同一座城市的那些年中，也一样音讯皆无，犹如天涯。
　　“再见，哦，再也不见了。”她说。
　　“好的。再见，再也不见。”
　　他们默然相望，似乎应该握一下手道别。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拉过手过，即使人到中年，依然羞于在人前握手言别。
　　最终她点头微笑，走进电梯。不锈钢门缓缓合拢。
　　他看着电梯数字一闪一闪的变大，默默转身离去。

　　30多年了，他们的手没有相握过，他们的唇不曾相触过，他们的心不曾一起跳动过——其实他们从来不曾相爱过。
　　他们从来没有对对方说出过心中的那个字，虽然他一直出现在她梦里，她一直封锁在他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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