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 眼中的他们

　　I．

　　天空一片阴霾，大片大片的鹅毛厚雪混着几块冰雹砸下，让那已经撂荒的土地显得更加空苍。江东的雪是刺骨的冷，夹着从不停歇的阵阵冷风渗入人的骨头，浑身发颤。乌江百里外的苍原此时已是一片灰白，天地暗茫茫的融成一体，早就分不清彼此。

　　一道黑影急速奔驰过那片冰冷的平原，寂静中只能隐约听出节奏有力的步声和稍微的气喘之音。啸叫着的北风扑向那道黑影却并未见其缓下速度，反倒狂奔的更加快速。

　　那是荒原上闪过的唯一一抹生机，在茫茫雪地中留下深深的步印小径，却也随着不见歇息的雪花落下被渐渐遮去。

　　很快，再度剩下一片寂寥。

　　II.

　　我费力的奔跑在一片无边的平原上，任由冰雪刺入我掌心，陷入我掌爪，尖锐的冰雹缠入我的毛发，刺骨的冷慢慢融化渗入皮肤，即使我可抵挡天山冰雪也感到丝丝颤意。

　　不耐烦的刚想习惯性龇嘴，却突然记起此时嘴中还叼着这世上最为贵重的东西，便只能奋力的挥了挥尾巴来发出心中不耐。

　　垂在嘴下的襁褓微微一动，惹得我一不留意差点就失了平衡踹到在地，掌下蹒跚许多下方才再度掌握平衡，使劲奋力奔跑。

　　“小黑，我和羽就把隆儿托付给你了。”

　　主人的笑靥细语似乎还回荡在耳畔，就如蜀山六月初晴的阳光般让我浑身松软，只想再次回到幼窝中缓缓吸着母亲香甜的奶水，享受着她温柔的舔蹭。

　　可是如今……按下心底浮出的悲哀，我咬紧了襁褓的带子稍微调整了头部，尽量让里面的小生命远离疾风。

　　毕竟，嘴中叼着的可是最尊贵的小主人，巫族的后裔呀。

　　III．

　　我们玄豹一族是远古灵兽的后裔，从创世最初便是蜀山巫族的守护者，世世代代都担任着保护远古蛮族血脉的责任。我母亲是族中的豹后，所以在我出生前便已得知我会倾尽一生来守护的人。

　　蜀山最尊贵的公主，石兰。

　　虽说人人都称主人为她的族名，兰，但我却更喜她的小名：虞。或许是因为人类语言中它的发音和主人常常喂我的黄花鱼相同，也或许是这个名字少了那份世世代代传下的责任和重担。

　　初遇小虞那年，她才十岁，而我也还是皮肤皱巴巴，全身粉嫩的新生幼仔。连眼睛尚未睁开的我只懂得拼命的缩在母亲腹旁，贪婪的吸取着她身上浓浓的奶香和温暖。那段时期的记忆最为模糊，即使拥有玄豹惊人的智力和记忆力，能记起之事也并不多。唯独能够隐约想起一双冰凉的小手总是爱轻轻碰触我的鼻尖，待我嫌冷而把头扭向另一处，那双手又会温柔的抚摸我尚未长毛的背部，然后耳边响起甜美的笑声。

　　后来，我才弄明白那总喜欢用双手来冰我的人，就是小虞。

　　从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小虞肯定会是全天下最美丽的主人，也会是让许多雄性人类倾倒的美人。

　　我睁开眼睛那天，蜀山正下着泠泠小雨，闯入眼球的第一抹颜色就是清澄的幽紫颜色。那是小虞的眼睛。然后，她精致的五官渐渐也印在我脑海，随着是夹了几根野草的墨色秀发，几根发丝因为玩闹而稍微翘起。她惊讶的盯着我，而我也静静的审视着她。

　　最后，我举起小爪子拍在她的鼻尖，算是认可了我这位主人。

　　小虞惊喜的将我抱起，在空中不停的转圈，惹得我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她的双眼充满了雀跃，如濏濏溪水的声音大声欢呼：“小黑睁眼了！小黑睁眼了！还是金黄色的呢！小黑！”

　　头晕不止的我当时根本没有留意这位主人在说些什么，只是隐约听见了“小黑”二字。

　　这，就是我的名字么……好幼稚呀。

　　IV.

　　“小黑，一定要把隆儿安全送到天明手上。拜托你了。”

　　我的双掌早已麻木，只是小虞的叮嘱环绕在我心中，重复在我耳边，使我感觉不到一丝疲倦，只会更加奋力的带着她的孩子远离危险。

　　我与小虞和少羽分离时，他们正在那狡猾男人的围攻下节节撤退。小虞不肯独自躲在营帐之中，虽然我多次嘲笑她怎么变得如此痴傻，她依然坚持与西楚霸王进退沙场，并肩作战。

　　真是的，明明以前与小虞战斗的是我，怎的随着日子如流沙一天天过去，当年那看似坚强其实内心一直柔软的女童竟然已经成长为风韵十足的女子，而她的身边何时多了一位项少羽？

　　小虞那颗芳心是何时从我掌中被那呆呆只会傻笑的少年夺走我早就记不清楚，直到今日我依然无法理解，天下那么多英俊优秀的才子，娇艳如花的主人怎么就倾心于这个只会傻笑的笨蛋？

　　十六年前的我，第一次意识到聪慧无双的小虞也会因为爱情变成最愚笨的少女。

　　抬头发现灰茫茫的天空已经停止落下大片的雪花，辽阔的苍穹披上闪烁的星霞，明亮就如小虞的银花冠，又似她那双细长的凤眼，或许还是项氏少主看她时的笑容。小虞和少羽送我走时还是清冷黎明，天空刚刚开始泛出那一抹鱼肚白，刺目的冬日尚未从西山升起。如今已是夜晚了，只是不知他们仍否安好？

　　渐渐停下，嘴间垂下襁褓中的小主人似乎很久没有哭闹了，我也害怕软弱的人类幼崽无法抵挡寒冬的冰意，见不远处有些浅陋山洞可暂留一些时间，便几步奔去。

　　山洞比我想象的要温暖许多，我小心的将小主人放下，再将他包围在我身体之间，用我暖和厚实的毛发保存他的体温。襁褓内似乎有东西稍微露出，是一封信和一个宝石头箍。人类的语言我不懂也无意去看主人的私事，但那蓝红宝石相交的银色头箍又唤起了我对他二人的回忆。

　　主人十四岁失去家庭，失去蜀山，失去族人，唯独有我与她相伴。但我总归不是人类，主人的伤心和落寞我也无法完全理解。蜀山被灭后日子一天天过去，而小虞的笑颜也越来越少见，原本灵动活泼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淡然冷涩，只有抚摸我时会透露出几分温柔神色。

　　后来，她邂逅了项氏一族的少主，然后一切都变了。

　　我看着自己的亮黄眼睛反映在那红蓝晶体上，眼前又浮出主人出嫁那天的场景。

　　V.

　　“诶小黑，你想必看着少羽就这样把石兰娶走了，心里也很不爽吧？这样吧，我天明大侠来教你一招……”

　　墨家巨子带着一脸奸笑跑来找我时，项府一片灯火通明，玄黑绛红相绕的装饰早就高高挂起，为了明天少主与石兰姑娘的大婚准备。虽然被个愣头小子吵醒很不爽，听到他的话后我还是忍住一掌拍在他头上的冲动，算是搭理他的意思哼了一声。

　　荆天明一脸谄媚的模样，本想把手搭在我肩上却被我龇嘴露出的獠牙吓得停止举动。“诶！小黑……姑娘，你别着急！少羽这么容易就抱得美人归，也太不公平吧。想想与你从小长大的石兰就这样离开你了，多可怜呀！诶，诶，好好好别吼我，我废话少说，其实少羽他呀……”

　　第二天清晨，我等在小虞门前，听得屋内传出动静便知道她已醒，压低声音“喵”了几句。酸枝木门“咿呀”一声被悄然推开，小虞身穿黑红相配的婚裙出现在我面前。她此刻青丝散肩，如雪皮肤尚未染妆，凤眼稍垂揉入一丝未睡醒的慵懒，难得纯净的神态又让我想起亡国之前的她……

　　“小黑，怎么了？”她疑惑的开口，我二话不说用头部拱了拱她的衣裙，示意她骑到我背上。“别闹，一会儿月儿就要来帮我梳妆——”不耐烦的一下将小虞顶起然后落在背上，我挥了挥尾巴便带着她奔出项府。

　　“小黑，我们要去哪儿？”小虞双手抓住我漆黑的毛发，我感到她的裙摆襟飘带舞，细长的锦带被长风吹动，带着痒意拂过我背部。故意不回答她的问题，我只是加快速度的向前奔跑，按照昨晚墨家巨子给的地点奔去。

　　小虞和项少羽的婚期是突然定下的，甚至毫无预兆，上个月在项家的家宴上他们二人惊起千波万浪。自从项少羽攻下咸阳，小虞被乱箭射伤后他们之间就古古怪怪，我都已经开始猜测小虞是否终于开窍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了，却迎来了二人要结“百年之好”的消息。

　　按理我该替小虞高兴，毕竟谁都能看出她与少羽的感情至深，但我却无法认可这即将迎娶我的小虞的男人。他背负的责任太重，陷入欲望的沼泽太深，总有一天会是他带给小虞死亡。

　　所以，我“听信”了荆天明的怂恿，上演了这出抢亲之戏，不为阻止，而是为能了解他会为小虞付出多少。

　　我驮着小虞穿过林镇，迈过溪水，最终攀上项府后山的小悬崖上，一脸得意的打量着此处与下面迷雾蔓延的深渊之间的距离。嗯，看来那墨家愣小子没说谎。

　　嗤，这种高度，看我小黑怎么玩死项少羽！

　　“小黑，你怎么突然带我到这里？”小虞清丽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语调中并没有一丝不耐。她轻轻抚摸着我的毛发，凝玉手指挠过我耳根。舒服的咕噜声从喉咙不断响起，我眯起眼睛享受这一刻的安逸。

　　“我知道你不喜欢少羽，也不希望我们完婚。”小虞话音未落我就吓得瞬间睁大双眼，双耳竖起尾巴略带焦急的在空中挥舞着。因为小虞仍坐在我背上，我无法知晓她现在的表情，心底一阵一阵的发慌。

　　万一……小虞生气了该如何是好？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阵笑声，如咚咚泉水般沁澈，又若小巧银铃般清脆，小虞翻身下地衣衫翩翩，幽紫凤眸中多了我所熟悉的狡黠。她轻轻拥着我的脖颈，柔声又道：“傻小黑。天明的小算盘我早就看透了。”

　　“我知道你担心我和少羽的未来，但我并不害怕。我早已做好拥抱命运的觉悟，无论悲喜，无论生死。”她的语调轻盈，悠悠随着微风一阵一阵的飘过我耳旁，仿佛绣坊的织纱一样柔软，又似桑海的仙山一般虚渺。

　　“少羽他呀……”小虞的话语被马蹄声覆盖过去，只见一紫袍男子飞快的翻身下马超我和小虞奔来，连周围的悬崖峭壁都不曾多望一眼。小虞带着笑意的眸子最后看了我一眼，指尖拂过我的鼻子，勾起蜜唇带着优雅、高傲的脚步踏出我的世界，拥入她与项少羽的未来。

　　我看着二人在不远处紧紧相拥的身影，心底涌出一股酸涩和悲伤。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感叹当年豆蔻年华的少女如今也终于要开始经营她自己的家。

　　小虞最后的话语虽然被马蹄声淹没，但我如今也知道了答案。

　　少羽他呀，和我一样。

　　彼此，生死相随。

　　VI．

　　深夜，山洞外风雪萧萧，洞内却一片暖意。我将身体窝在小主人身旁，回忆着那些年少的过往也渐渐陷入睡梦之中。

　　我再度睁开双眼时周围一片漆黑，略带冰冷的空气顿时赶走任何睡意，弥漫的白雾惹得气氛极其诡异，令我不得不压低身体做好攻击的准备。

　　腹部擦过一片冰凉，我突然惊觉。小主人不见了！焦急的想大吼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惊讶的打量四周仍旧诡谲的黑暗。

　　难道……这是梦境？

　　突然一道烛光在前方亮起，耀眼的橙黄光芒充满了整个黑色空间。我不适的眯起双眼，却看见何时在那烛光下又出现了一个酸枝木妆台和一道背对着我的身影。那人似乎正在对着铜镜上妆，一笔一画描的极其缓慢，却也极其精致。

　　我想上前一步查看，却发现除了无法出声我也无法移动，只能看着那道身影悠悠的染上胭脂勾上红妆。终于，眉笔被搁下，那道身影缓缓起身，而我也终于看清那人的容颜。

　　竟然是小虞！

　　此刻小虞双颊桃花染，细眉黛碳勾，一头墨发绾头顶，绛唇微红。她身穿一黑红相间的华裳，玄黑的底色上缠绕着朱红花纹，正是她那天所穿的婚服。

　　我正好奇着怎会梦到小虞，更是如此诡谲的一幕，便看她突然几步上前从黑暗中抽出一把秋水宝剑。小虞两指慢慢擦过剑面，烛光照在光滑的宝剑上倒映着她的双眼。

　　我的至亲之人，此时此刻眼眸中竟充满了流动的悲伤，随着眼眸垂下倾泻成一滴美人泪。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从悲伤之中慢慢浮出一种令我心痛的决绝。

　　一种沉重的情绪散入我全身，心底瞬间充满了不好的预感。

　　白雾越来越浓，那抹烛光蓦然熄灭，而我也再看不到小虞的身影，或那锋利到让我毛骨悚然的宝剑。

　　可恶，又是这片黑暗！

　　我烦躁的恨不得用双爪撕碎眼前的空间，又想奋力咆哮出心底的惊慌，可依旧无能为力的站在原地。

　　这到底是什么梦境？！

　　念头一动，突然想起蜀山大祭司曾说过，我和小虞之间的关系非巫术可解，只知我们心意相通，在生死关头无论天涯海角仍似相伴不弃。

　　隐约有阵歌声从黑暗之中悠悠传来，歌调悲痛激昂，音调之间带着一抹哽咽之声。我竖耳细听，竟是楚歌。

　　忽又听到歌声之间混杂着尖锐的风雪呼啸，远处仿佛又传来点点马蹄声和战鼓的低沉震动。黑暗之中传来的楚歌随着飕飕雪风时而高昂奋力，时而低鸣呜咽，似在控诉着不可得知的未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低哑的嗓音突然随着楚歌相伴响起，又渐渐随着风声淡去。

　　我一惊。这是项少羽的声音！

　　阵阵楚歌突然又转变激昂，一抹旋转的纤细身影从黑暗舞到我眼前。那身影正在挥剑奏舞，婉若游龙，翩若惊鸿。那旋转的舞姿看似极其熟悉，随着剑光倒映出绝美的容颜，我心底早是一片冰凉。

　　果然是小虞。

　　她青丝仍被玉簪绾起，有几缕垂落到白皙脖颈之上，随着她的舞姿飘动。此刻的小虞仿佛蜀山最惊艳的蝴蝶，围绕着似火的红果翩翩而飞。她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周围的楚歌也越来越激响，我也只能绝望的看着面前的一切。

　　就像一只火蝶，小虞旋转的身影渐渐又陷入那片黑暗，独留依旧激昂的楚歌和风雪之音在我耳边回荡。我奋力的向前挣扎，却惊喜的发现我何时又回复了行动能力。飞速的奔向小虞消失的方向，我耳边眼前仍旧缠绕着那凄凉楚歌，项少羽的低落感叹，和小虞决绝的舞姿。

　　不，不要。

　　前方突然传来“咣当”物体落地的声音，空气中不知何时多了淡淡的血腥味道。耳边的楚歌已经激烈到令我头疼，而心弦在闻到血味后终于崩断。

　　“石兰！”项少羽的声音急促传来，低哑嗓音中多了丝丝哭声和深沉的悲痛。

　　不！我早已双眼发红，猛然向前一跃双爪早已伸出，愤怒的抓向前方的黑幕……

　　“嗷！”我挣扎爬起，面目狰狞四爪亮出，双侧紧促的呼吸着，心跳扑通扑通惊人的快。

　　原来是一场梦……

　　我瘫下身子再次趴在坚硬的洞石上，再度将身体紧紧围绕在小主人身旁。看着小主人粉嫩的脸庞和安详的睡姿，我再一次的想起小虞的叮嘱。

　　“我是不会离开少羽的。但隆儿他……所以小黑，你一定要保护好他呀。我和少羽一定会最早前去与你们在桑海碰头的。”小虞的声音依然那般清脆好听，毫无已做人母的感觉。

　　“小黑……这次就拜托你了。”项少羽将手扶在我肩上，语气沉稳坚定。

　　是呀，拜托于我了。

　　你们的希望。

　　我看向外面挂起的冬日，又望向在我怀里的小生命，心底无比坚决。轻轻叼起襁褓，我唯恐吵醒了小主人，轻声轻步的走出山洞，望向桑海城的方向。

　　小虞一定会平安的。项少羽会保护好她，就像她亦会守护着他一样。他们会战胜，然后便会来桑海找我们。

　　小主人呀，你的爹娘那般优秀。

　　他们一定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般想着，我一步一步的再次踏入开始融化的冬雪，奔向旅程的终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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