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作者:壁上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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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3 章



      自卫府走出之时,一抹日光从阴暗云层间照耀下来。
      金灿灿、暖洋洋、仿若尘埃落定,身后隐隐传来唱诺之人悠远之声,“……礼成!”

      我记得,自己出嫁那年是个阳春。
      都城的柳树已经冒出了绿芽,彼时心绪紧张,连望一眼窗外的烟花景致都不曾,满心欢喜地只想能快点嫁给他,好在,这一切总算都过去了。

      方才交给卫子玄的,是一枚小小的挂坠。
      我本一直小心翼翼地贴挂在自己颈间,从不曾教他察觉。
      上次去南恒国之时,不想在那大宅中褡裢处因外力扯断裂,之后变故太多也没花心思去修理。此次回洛晏城前,索性将它与燕畟交给我的信物摆放在一起,隐入密匣中仔细保管。

      它原本,就是一个微型玉章。

      当年在溪山的谷内,为了表示一定信守前来迎娶我的承诺。
      卫子玄曾经郑重地将它交于我。他说,这是卫家祖传之宝,用天底下最珍贵的竜灵玉制做而成,而上面雕刻的那个古怪图案,是卫氏家族隐秘的族徽。

      这件事情,我同谁也不曾提及。
      直到方才踏入卫府之前,有人混在人群中,偷偷塞上了一封来自燕畟的亲手密函。

      此前曾给燕家回过一封家书,落尾之时有觉不妥却未细究。
      现在想来,大约是彼时手忙脚乱,无意间误将此枚玉章当成燕家的信物从匣中掏了出来,并在信末按作了标记。

      却不想,教人给看出了些问题。
      燕畟收到我的回信之后,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末尾的玉章篆刻,非但不是信物的暗记,而且与当年从我娘身上取出的,那些箭头上面的古怪霜花一模一样。故以,当年追杀我娘的人,应该也有卫家一份。

      难怪南恒之时,疯魔了的爹爹偶见此物会骤然暴怒。
      他当年大约已然明了,我娘逃至半路为什么又折了回来。那时她若带着孩子乖乖回了娘家去,大抵也能安然无恙。可她偏在途中发现,暗里放冷箭之人居然与卫家有关。她担心那些人不信他,想赶回去给他做证。

      却也因为这样,那个幕后之人才对她下了狠手。

      “怎么?你不同我一起回都城么?”
      陵公子坐在马车里,张着嘴愣了半晌,十分意外的样子。我望着窗外满脸怅然:“不去了,昨日已同哥哥商量好,要跟他一起回南恒。”陵公子眨了眨眼睛,百般不舍,“不如再耽搁一日,我命人摆上一桌酒席,替你好好送行。”

      既然如此,也好。
      我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老爹曾在院里老槐树下,存埋了几坛梨花白,可教人挖出来,今晚大家不醉不休。”

      陵公子痛快地点点头,“行,我替你将这些办妥当。”

      墨夜,一轮淡月在云间隐隐浮出。
      四下是沉沉的浅辉,城外银色雪地一片清清冷冷。
      方才热烈酣然的酒宴间,所有的人皆已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韩菹文一个人静静等在外面,“这酒果然管用!你是何时瞒过他,在其中做了手脚的?”

      我穿上准备好的素色袄子,朝他苦笑了一下。
      “旧时顽皮,当初乘老爹埋酒之际,便在其中偷偷放入了十里香。原想,待他哪天挖酒喝时,便可迷倒他出去好好玩上几日。可老爹何等熟知药性,不但察觉出此事还将我狠狠抽了一顿。只不过,那酒便当作个玩笑,也就随意埋在树下没再理会。今日,我特意拜托陵公子去取之时,老爹自然便猜到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古怪。不然,要当着陵公子的面下那些迷药,何其难?”

      “你如何能确定,他一定是皇帝暗里派来的亲信?”韩菹文有些不解。

      我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深寒彻骨的空气。
      “恐怕,从他第一次接近我开始,便皇帝事前安排好的。包括,之后他同我的种种深交,......不然,都城离洛晏城千里迢迢,他如何能巧合赶到?如果不是早有眼线在暗中盯梢卫家的一举一动。”

      其实,说到底是自己大意罢了。
      出身武将世家的逍遥王陵公子,才情誉满都城不说,还有一身堪称高手的功夫。
      而这些,分明就是从小吃尽苦头、在专人悉心教导下才有的根基。对自己如此严苛要求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整日留恋温柔乡中,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

      我早该想到的。
      可惜的是,直到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才恍然明白了过来。

      当初卫妃受宠有孕,殷殷写信让卫氏举家前来都城,恐怕也是出自皇帝本人的授意。
      卫家这几年为何能轻易在朝中得势,而那方芷澜又如何能住进守备森严的宫里,最后还不动声色地害死了燕歆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一切,如果没有皇帝的暗许,哪个人能做到?
      或者,一开始皇帝本没有打算让燕妃死。
      可她,偏偏怀了他的孩子。

      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是皇帝本人。
      想让燕家在朝里消失的,不是卫家 ,也是皇帝本人。

      燕老太爷,恐怕比任何人都早早看明白了这一切。
      燕畟临前说的那些隐晦无奈的话语,其实也在提醒我,如果不是最后时刻皇帝心软,恐怕燕家的下场并不会比当年的卫家好到哪里去。所以,他们是心甘情愿去了西南边陲。

      这果然,是最好的结局。

      韩菹文默默地揽住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姎儿,自古帝王之爱是国事,帝王之交则是政事,君王手握生杀大权,圣意难测本就反复无常,牵涉无数,如何能够长久倚靠?你可明白......”

      我自然那,是明白的。
      燕老太爷当日神志不清时曾说过,燕家不过是代人受过。可彼时,还有谁能指使燕家,让其长久以来对此种缘由一直噤若寒蝉。想来也只有一个人可以办到,便是当年的老皇帝。

      卫家军队自建军起便在西邶朝上上下下名声斐然,风头十足。
      卫老将军领着卫小将军,辗转于西邶东部及北部的边疆站场,立下了大大小小的汗马功劳,在民间,甚至被人信奉为战神之说。

      初初老皇帝还是颇为高兴,曾为朝中有此得力虎将感到欣慰。

      可好景不常,这样的日子久了,帝王家的猜忌之心就难免生了出来。
      卫老将军征战沙场多年,在军营中向来是雷厉风行处事果断。此种脾性,在军中自然是如鱼得水,可到了朝堂上,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历来,史书之中向来都不乏功高盖主惹来祸事的例子,偏这卫老将军,还是个地地道道的执拗性子。

      彼时,有个皇戚的子弟想混入军中博些战功,回去便能在朝中有个名头好升迁。
      这件事情,朝中大多数人见识惯了,自然是心知肚明面而不宣。可那子弟本事没有一丝一毫,跑到军中却常常摆出了在都城的顽劣习气。卫老将军忍了许久,终将那人一顿鞭子好抽,直接把人给踢了出去。

      这子弟怀恨在心,回去对族里一番哭泣。
      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对卫家军的不满之处,这其中最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卫家军自持军功而骄,不但不将朝中大臣放在眼中,连对那高高在上的老皇帝本人,私底下也甚是不尊敬,好几次战事,故意对朝中的调令屡屡不从。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原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可这话几经传到了老皇帝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
      言辞间不仅说了许多卫家军在外对皇族的轻慢之态,更甚者,说这卫家军如今如此倨傲,指不定哪天便会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便是这句话,深深刺痛了老皇帝原本就有些摇摆不定的心。

      日子渐久,卫家军的战功越加显赫。
      老皇帝终做了一个决定。西邶朝的代代皇帝虽对自己的龙椅不甚留恋,只愿得一心上人纵情山水,可也断断不愿意瞧见祖宗打下来的江山改做他人姓名。西邶朝输了一场战事不要紧,可这万里锦绣的江山,却是要世世代代传承下去的,哪个皇朝为了巩固无上的统治皇权,不曾血流成河。

      彼时的燕家也是如此。
      那日深夜,燕老太爷失魂落魄般自宫中走出,胸中的郁结与心酸,却不能吐一丝一毫。
      他不能说出一个字,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在冰冷的皇权面前他救不了卫家,哪怕他心痛也必须依言照做,甚至守口如瓶,来保住本族上上下下的身家性命。

      我不由想起回洛晏城前皇帝的话。
      皇帝的目的就是让我死心,而我,也真的死了心。

      当年老皇帝对卫家有所猜忌。
      而如今,却是换得这个年轻的皇帝,将怀疑地目光,投向了百年来一直忠心耿耿的燕家。
      这么多年来燕家在朝中日趋壮大、达至鼎盛,不少人身居要职,手掌朝廷种种命脉。皇帝当初小小年纪能力排众议顺利登基,燕家在背后的支持可谓功不可没。可就这件事情,日后在年轻皇帝的心底,抹上了道重重的阴影。

      彼能助我,亦能覆我。

      皇帝利用卫家对燕氏的仇恨,势均力衡,牵制各方。
      故以,等燕老太爷等人开始品出其中意味时,已然太晚。

      “既如此,以防夜长梦多还是赶紧上路。陵公子如此想尽办法留你。那个人,怕是明日便要到了……”韩菹文将手中的缰绳交与我,“这马,是我亲自替你准备的,性格温顺,脚力也不错。”

      “老爹和张陶?”

      “他们都在前头的马车上,张陶喝了许多日的迷魂散,至今身子还虚。”

      “那个李颏,找个理由遣了。”

      韩菹文怔了怔,“你连他也怀疑?”

      “不,不是怀疑。”我微微嗟叹,“恐怕,他早就恢复记忆了……”

      李颏曾怔怔说起,看见了一名眼熟的白衣女子。
      恐怕那人便是方芷澜罢,既然那场刺杀是卫子玄安排的,他认识她自然不足为奇。不过,彼时我以为方芷澜已然离开都城,并未十分放在心上,之后,李颏也没有露出不妥当之处,我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大概那个时候,他脑中的淤血已经开始慢慢散去。
      覃老头的药方对他并非没有效果,只是需要花些时日罢了。
      我被人关押在地窖之中,连张陶都被人用迷药看管了起来。他却依旧安然无恙,还能跟随韩菹文前来救我,可见,早就已经成了卫家的内应。他如此不动声色,大约是为了可随时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

      “也好,”韩菹文想了想,迟疑看了我一眼,“......卫子玄,不能再掺合进来,如今燕家倒了,对那个人而言卫家的价值已无。如再起纠葛,加上那些陈年旧事,恐怕那个人也不会放过卫家。”

      我望向别处,没有再出声。

      今日前去找卫子玄讨要休书的时候,韩菹文偷偷潜入了卫家后院。
      他将一封密信放在了府中大婚用的新房里,信中不仅阐明了卫家当年遭难的前因后果,还将那封南恒的来信也附在其中,作为佐证。

      然后,韩菹文派了人前去通知正赶来路上的爹爹。

      我们真真要去的地方,是韩家历代的隐居之处。
      韩菹文说,那里地处深山妙处,常年地热温泉,云雾缭绕,四季如春,繁花不凋,是个再再好不过的居处。韩家数代人为了保住本族的血脉,打小皆习研究阵法机关,一般的人恐怕连顺利进山都难,更况且,那里是远离西邶朝土的境外。

      只要,明日能顺利出了北疆边境的那道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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