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卫老妈昨日晚膳时，宣称要去城外清安寺戒斋数日。
　　以佑卫家子孙长乐平安，家运昌隆云云。

　　我却是仔细瞧见了，府里的丫头们收拾行李时那满脸揶揄之色。
　　这不明摆着嘛，想是卫老妈见这段时日卫子玄越发不待见我，寻个理由缓和恩怨罢了，想是认为这一路景色风光甚好，彼此多少能培养些情愫出来。她哪里晓得，眼下卫下玄对我厌弃的程度，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去程的马车里，我极力学着某人将身子绷得笔直，远远坐在离他最不可及的那端。
　　天地良心，这一程山路崎岖，磕磕碰碰兼摇摇晃晃，要再一个不小心撞到他，那厮一旦倨傲起来，还以为我故意给他投怀送抱去。

　　清安寺也就是城郊外的普通小庙一座，不过历来香火一直挺旺盛。
　　我和张陶打小极爱来这四处掏雀窝抓野兔子之类，自然，现在也一样的。

　　卫府一行人受到了老方丈极为厚意的接待。
　　卫家向来理佛，每年捐给清安寺的香火钱也很是一笔分量，算是大户之一。趁着卫老妈和方丈进禅房畅谈佛理之际，我顺便将小庙内外闲逛了一遍，遗憾地发现许是掏得凶了，雀儿们都不愿在这安窝了。
　　反正，午后闲来无事日头正暖。
　　我索性跑到后山找了棵稳妥的老树，再用藤条树叶等熟练地编了个甚为舒适的卧躺之处。这招数还是庙里的小沙弥教的，我和张陶曾为此付出了好几顿烤地瓜的代价。

　　一觉睡得极为香甜，醒来发现太阳已经下山。
　　拍拍身上落的几片树叶正打算回去，却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窸窸窣窣之异响，似乎是有人微微在动静。这个地方如此荒凉，连贼人都不屑于出没的，我难免好奇心大起，便走过去探头瞧一瞧，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卫子玄正坐在一块大石上，不知为何紧皱眉头。
　　打小大约是没有吃过什么苦的缘故，不过在山间转了转，一身华服已经有点狼狈了。我为难地挠挠头，头一回真心觉得佛祖及菩萨是故意的。当这里是城内的热闹集市么，荒郊野林顺便走走也能碰见，不是孽缘又是什么。

　　偏此时掉头却太晚，我腆着脸，干干尴尴地咳了一嗓。
　　卫子玄只是面无表情地朝瞟了我一眼，大约就当做是回应了。我只得复又上前两步，讪讪跟着笑了笑，道：“嗳，甚巧甚巧！”他又瞟了我一眼，依旧不紧不慢的样子：“不巧，母亲让我来寻你。”

　　闻言，我立即顿悟了。
　　遂赶忙殷殷地冲他粲然一笑。
　　这厮平日就对我怀恨在心，如今居然还劳烦这位娇滴滴的公子不知在这后山小肠道间转悠了多久，心里头定是恼火到了极点。
　　眼下当务之急，定然是跑路方为上上之策，

　　待离清安寺不远才停了下来，开始翘首等着后头的卫子玄 。
　　也是没有法子，怎么着也得跟他一同回去的，不然回去还得听卫老妈的唠叨。可这厮走得未免也太斯文一些了，我等到亮堂堂的月亮爬上了树梢头也不见半个人影。到最后不得不一边摸着自己扁扁的小肚皮一边开始纠结，这附近山脉连绵，卫子玄该不会是走差道了吧。

　　我越想，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虽然这厮平日待我态度恶劣，可就这么让他葬身狼腹也不是我所希望的，本人正值大好年华还不想当寡妇好不好。如果运气再背点，被城里的多事人士冠上个克夫的名声，将来连再加个如意郎君都困难许多，真真是大大划不来的。

　　夜里的山色墨黑，磕磕碰碰了也不知多少回，寒风瑟瑟中，连只鬼也没有发现。
　　我不由开始后悔起自己的莽撞行径，本应该立刻回去找人帮忙的才对。筋疲力尽地往地上一坐，实在忍不住悲从心头起。本人小命又不值钱，拿什么去陪卫家这位顶顶金贵的人？卫家还有一个女儿在宫里身任宠妃一职呢，当年就是她向皇帝进上谗言说什么要卫家和燕家联姻，以示两家亲近的。

　　现如今把还她唯一的亲弟弟弄没了，她还不把我活活往死里弄？

　　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回去找张陶要点银子就此跑路算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身后猛然炸响：
　　“大半夜的，你在那里鬼嚎什么。”

　　我愣愣地转过头，依稀在树影婆娑中瞧见了一个绰绰身影。

　　接下来，卫子玄当然不得不咬着牙，不情不愿地承了我的诸多好处。
　　天色太黑，其实看不甚明他到底是何种神色，可当我把火堆生起的时候，他脸上分明有了一点放松的痕迹，流血太多，夜间山间又太冷。卫子玄颇是不自然地任我熟练地将兽夹去掉，将嚼碎的草药敷好伤口再用衣条包紧。
　　末了，才极低地哼了一声，大约算是表示他的感激。

　　我才懒得同他去计较。
　　反正这厮打从被我发现受伤起，整个人就别扭到了骨子里头去了。
　　四处多寻了些足够我们用一晚的柴火，又极其欣喜地在附近发现了一只跟他一样倒霉的兔子，最后看在他惨淡的脸色上，才跑去将我和张陶埋得老酒也全部贡献了出来。

　　他喝得倒欢快，

　　我一时忍不住肉疼，絮叨道：“你白日里，怎么不说受伤了来着？”
　　他冷冷抬起头，恨恨般地剐了我一眼：“我倒是想说，你撒腿便跑做甚？”
　　“......”

　　后来，卫子玄睡得极快极沉。
　　浓密的睫毛疲倦地在眼帘处挂出浅浅的阴影，越发衬得面如冠玉，着实担得起祸水二字。
　　夜深的时候他似乎还有些发热，浑身竟微微冷颤了起来，我楞了半响，还是迟迟疑疑将他抱住了。好在此时卫子玄已经死死昏睡了过去，不然哪会这般乖乖就范。

　　时不时，用沾了老酒的湿帕搁在他的额上试擦。
　　依稀记得小时候，老爹就是常常用这个法子为我退热的。

　　夜很静，山里的星子颗颗分明甚是亮堂好看。
　　我抬起头，却不知怎么忆起想起那年上元节的花灯会上，人多得就像此刻漫天的星子，一颗挨着一颗，拥拥挤挤热热闹闹，满城盏盏的回转琉璃灯笼照着浑然光晕，重重叠叠的人潮将我和张陶冲散了。

　　我湮在人群中，一点一点地看见了卫子玄 ，他正紧紧地环着方芷澜。

　　那个真真是谓，如珠似宝。

　　待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干家仆们才寻到我们。
　　好人做到底，我索性利索地指引一番如何绕开那些恼人的猎夹。此刻卫子玄好眠了一宿的脑子倒是开始清明起了，一双狐狸般狭长的眼睛将我瞧了又瞧：
　　“你为何，如此熟悉此处？”

　　我生生被唬了一跳，立马就闭了嘴做无知状。

　　天可怜见，如果让卫子玄再往深处忖思到。
　　那些兽夹其实是我安放的，估计我的下场，便可以回府将自己洗洗直接跳锅煮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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