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天未拂晓，隐隐间听见外面院子里有些喧嚣。
　　似乎有什么人急急说话，又有人跑了出去。本想努力睁开眼睛起身出去看看，可身子实在太酸痛困累，迷迷糊糊之中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个荒诞的梦境，随即又陷入了黑甜乡。

　　早膳时才知道，那些奇怪的声响并不是错觉。

　　凌晨时分有人急急来报。
　　说是住在城外的方芷澜姑娘生起了重病，情形十分不妙。
　　起先只是害了些风寒，本没有放在心上的。可连着吃了几天汤药也不见好转，直到昨夜还突然发起高热来，整个人神志不清的样子，口中直喃喃说道要见卫公子。韩菹文见此不敢耽误，赶紧差人禀报了回来。

　　卫子玄此刻自然不再府中了，他一得到消息已经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我默默地坐在厅里喝着卫老妈亲自熬的参粥，心里百般滋味都有。
　　卫老妈则在一旁切切劝道：“姎儿莫同她一般见识，想是她已知道你们如今如胶似漆，心中难受才又想出了这生病的法子。玄儿明白自己心意，断断不会再让她那些狐媚手段迷了心窍。再者，”她喜不自禁，“你们已经圆了房，待再要个孩子，玄儿的心也就完全收回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垂头淡淡地笑了一下。

　　卫子玄瞒得这么好，恐怕连卫老妈也不知道那件事情。
　　如果说之前在方芷澜面前尚且能理直气壮地指责她，可现在想来到底是矮了三分。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去告诉卫子玄，他心心念着的那个僭儿是谁。

　　方芷澜遭遇了那些，想必早已经心如死灰。
　　又如何，能经受得起卫子玄知道真相后对她的冷落。她当初对卫子玄撒谎说我死了，还狠心阻止人来救我，此举固然是可恨。可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喜欢卫子玄罢了。

　　爱之过深，以她那位高傲的性子，行事也难免会极端。

　　我居然还阴错阳差嫁给了卫子玄。

　　如今，方芷澜所剩下的，不过是卫子玄对她的一腔怜惜和爱护罢了。
　　又何必急于一时将全盘托出，待真如卫子玄所言为她寻得一个好的归宿，再说出来一切也不迟。不管我是谁，只要他是真心待我。
　　其实，这都是一样的。

　　午后日头慵懒，索性哪里也没去，靠在软塌上心不在焉地翻看手中的诗文。
　　李颏轻手轻脚走进来，鞠身道：“夫人，你交代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我已经找到燕府当年的侍女，”

　　我心头猛然一紧，缓缓将书册放下：“哦，倒是说来听听。”

　　前些日子，曾托李颏办了件事。
　　那日在燕府的密室中，分明就发现那本蓝色小册有蹊跷之处，后来还将这些疑惑同燕畟商量。可燕畟却只是轻描淡写说我大约是多想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分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表情却依然是一脸淡然坚定。

　　我想，从他这里大概是问不出什么来，便决定自己去查。

　　燕采薇当年名声斐然。
　　如果果真是跟人私奔的话，这么大的事必定会有些风声漏出去，特别是燕府中那些告老回乡的老人，遂让李颏暗暗查了府里当年可能的知情人。我想找出我娘的死因，弄明白，为什么燕老太爷分明如此珍爱自己的女儿，却对她的死如此讳莫如深，连帮女儿讨回公道的打算都没有。

　　目前所能依托之人，也只有李颏罢了。
　　虽说他脑内的伤是个隐患，可眼下到底还算忠心。张陶最近接了笔大生意，人已经离开都城已经许久了。

　　“夫人，据暗里查访了几位，事情似乎有些出入。”
　　“当年，燕家的女儿看上位出身贫寒之家的公子确实不假，可燕家的老太爷非但没有反对，相反，这件事情还是他极力一手促成的。”

　　什么？我一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李颏说，当年燕府确实来了位才华横溢的公子。
　　他姓莘，是燕府新进的一名门客。据说才高八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身手都是极好，很得燕老太爷的赏识，对外常常夸赞说是此人是龙翰凤雏般难得之辈。后来，老太爷想是为了极力留住这位旷世奇才，竟起了将自己女儿许配给他的念头。不动声色地安排机会，让他们在府中的后花园中得以相见。

　　那燕家小姐，本早已被对方的才情打动。
　　又在院子里亲眼瞥见了莘公子俊秀面容之后，居然也就马上动了真情。

　　很长一段时间，这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佳话。
　　当时不知有多少人羡煞了莘公子，博得了西邶朝第一才女的芳心不说，还得到了燕老太爷的器重，眼看仕途前程都不用发愁。

　　燕老太爷在都城里特意修造了一处宅地，原想等他们二人成亲之时用上。
　　后来有一日，那莘公子宣称有事外出，结果一去便是数月时间都没再回来。燕家小姐等了又等，好不容易将他给盼回来了，可他却一身重伤不说，还口口声声要同燕家小姐解除婚约。

　　莘公子同燕家交代，他在家中不但早有妻室，连孩子都有了。

　　这对燕家而言，简直就是个晴天霹雳。
　　燕老太爷自然勃然大怒，却不知为何与莘公子房内谈了大半日之后，竟然同意取消了这门亲事，还任由那莘公子毫发无伤地离开。就在大家以为此事就此了结，终于松了口气的之时，燕家小姐却在一日深夜突然离家出走，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去找那莘公子。

　　燕老太爷满胸气血翻腾，下令说从此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还严令众人不许再讨论此事。

　　我愣愣地看着李颏，“那然后呢？”

　　李颏挠挠头，“众说纷纭，不过，最多说法还是燕家小姐后来找到了莘公子，并且留在他身边甘愿做了名妾侍。至于再后来如何，那几位老妇也无从知晓，我一时间也没有头绪查起。”

　　不由苦笑了一笑。
　　原来竟是这样，堂堂西邶朝燕氏家族的女儿，居然甘愿成为一位名不经传的门客的，侍妾。
　　难怪燕老太爷对她如此失望。

　　晚间卫子玄回来的时候，满身疲惫之色。
　　我迎了上去，轻声询问:“现在情形如何了，方芷澜的身子，可有什么大碍？”他轻轻吁了一口气：“高热已经退了，就是精神差了许多，我把她接回了府中休养。”卫子玄的神色暗了暗：“对不起，我深知如此会让你委屈了，只是眼下便让我对她不管不顾，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我上前抚平他微皱的眉心，真心宽慰。
　　“自然无妨，城郊那宅子阴湿，对调养身子确实是不好，你再给她请个好大夫看看吧。不过，”我假意威胁：“你可要乖乖回房就寝的，不许在那里留宿。”

　　他面色终一松，笑得眉眼弯弯。
　　“如何，姎儿终于舍不得我了？嗯，这难道是，所谓食髓知味”

　　这人虽不及我那刻板的表兄，平日却也是正经严肃的。
　　现如今大约是时常同那陵公子斗嘴的缘故，也学得越发轻佻起来。嗯，好吧，我承认。我还是挺喜欢他这种不教人讨厌的轻佻，至少，大大地冲淡了方芷澜的出现带来的不安感。

　　后来几日，远远在回廊间见了方芷澜一眼。
　　她消瘦得整个人都脱了形，分明穿了件艳丽的衣裙，可却分外显得空荡，一眼望去简直是触目惊心。我暗暗揣测卫子玄大约已经同她说了些什么，如今毕竟和他是夜夜同房，她不可能不知情。

　　方芷澜分明也瞧见了我。
　　居然没有同往常那般摆出倨傲的神情，反而绕了个弯子，缓缓往别处走了去。我顿时不知心中是何种滋味，只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用正面交锋，也好。

　　篆桐已经从南恒回来了。
　　她的身子胎儿已稳，燕畟便派人将她接回都城来亲自照顾。
　　前去探望时，她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见我不觉十分惊喜万分，丢下花锄便跑了过来。燕畟在一旁吃味道：“她刚回来便嚷着说要去看望你，要不是我拦住，恐怕你早就不得安生了。”篆桐不好意思般腼腆出声：“在南恒要不是姎儿舍命相救，我同孩子恐怕……”

　　话未毕，她却一脸感伤起来。

　　我忙上前安慰道：“如今说这些做什么？有了身子的人可不好随便掉泪珠子的，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听燕畟说，篆桐近来十分嗜酸。
　　便用从老爹那里学来的小本事，给她做了腌梅子。再在其中加了几味性良的药材，食用起来十分利于安胎。篆桐自然是欢天喜地拿去吃开了。她的性子纯良，生在富贵之家也没有养成什么骄纵的脾气，真真是十分难得。

　　燕畟将我悄悄拉到一旁，“......有人来报，说你在暗暗调查你娘的事情。”

　　我不免对他气恼：“你们不让我知道这其中的缘故，难道还不许我自己去查不成？”

　　燕畟朝我瞪瞪眼。
　　“你倒是天真，要不是我暗里授意下去，她们如何敢松口说出当年之事？”他微微叹气，“打从你翻出那本册子，我便知道阻止不住你心中的疑惑。”

　　“那你为何不愿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大奇。

　　“你当真以为，我是不愿将一切告诉你么？”
　　“只是很多事情，连我都不是很清楚。” 燕畟皱起眉头：“关于你娘的事情，最最清楚的人，恐怕还是老太爷。可他老人家不愿让你知道，必然是有其中的道理，你何苦一定要去寻个究竟？”

　　“我娘死得不明不白，我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能甘心？”
　　我低头难过，连眼圈瞬间也红上了几分。

　　燕畟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我只知道，当年你娘确实跟了那人定居在北疆。之后，每个月都会修书回家说些自己的起居情况。特别是在听说怀了你之后，老太爷为此还曾一度回心转意，说北地气候严寒，待你出生后便让她送回燕家抚养。

　　“那年，有数月未曾接到你娘的来信，老太爷便急急派人前去查看，可惜已经是太晚了。他们定居的地方已然是一片狼藉，被一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当年暗中负责保护你母亲的侍卫临死前留下的暗号，你娘确实已经遭到毒手，至于你的父亲么，虽然未寻见尸骨，想必也没有活下来。
　　这其中详情究竟如何，我确实是真不知了。”

　　最后，燕畟看了看已经呆愣的我一眼。
　　“姎儿，我愿意同你说这些，是因为燕家已然不复是当年，眼下危机四伏，说不定到了哪天就是大厦将倾，便需要你自己保护自己。可若到了那时才让你明白自己的敌人是谁，未免也实在太迟了些。”

　　我颤着声音，不解道：“这话怎么说，燕家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燕畟苦笑一声，“一切安稳不过是表象罢了。燕家在朝这么多年了，若说是在外没有几个仇家，简直就是自欺欺人的笑话。”他似犹豫了一下，“你可知道，那次南恒逃命之时，我为何独独叫卫子玄带你们先走？”

　　我惊讶瞪大眼睛，其中难道还有什么缘故不成？

　　“那些刺客对我明显招招都是置于死地，围剿起来下了狠手，对卫子玄和那陵公子，却是松懈许多的。南恒的追杀，明显都是针对燕家来实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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