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第二日，卫子玄一大早便出了门。
　　他的差事昨日已经交接完毕，今日这般急切，行迹着实可疑。

　　最为可笑的是，连借口如那个陵公子一模一样。
　　说是要去看看本地久负盛名的花楼。这一个两个当真以为我头发长见识短么，天底下哪有这么赶早开张的花楼。

　　遂信步溜达到大街口，准备去吃当地有名的酱面。
　　转街角，却无意发现卫子玄正立在不远处的拐角，浑然不觉自己的小模样给来来往往的无辜民众造成了多大冲击，东张西望似在等什么人一般。

　　他很少愿意这般抛头露面。
　　我知道他向来心软，却未曾料想到了这般地步。莫约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那个孩子的遭遇，大概痛到了他心坎里去。

　　躲在一旁的茶楼叫了吃喝，遂等着看后面的好戏上场。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看见一个孩子颠颠地跑了过来。还穿着昨日那件绿衣裳，扬着小脸对卫子玄说了些什么，然后，卫子玄复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银子给他。

　　这厮还真当自己是善财童子么。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昨日给的那份量，已经足够普通人家吃喝几年么？
　　看来，韩菹文如此受卫老妈器重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是没有了他在，估计卫家的那点家财早早便叫卫子玄给败了去。

　　也不是白白教人给骗去那些银子的，就当这次买了教训。
　　那个叫小阮的孩子刚跑开，我便上前真心实意地同卫子玄道出来昨日的原委。这厮居然还不相信，一脸义愤填膺地望着我，好似我是个心肠歹毒之人一般，索性便领着他往昨日的地点走了过去。

　　卖艺的场子还没有开，几个半大孩子围在一起。
　　方才还一脸可怜兮兮的小阮，正被拥在中间说着什么。那班主模样的走过来，赞赏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小阮便将刚才卫子玄给他的钱袋给掏了出来。

　　回去的途中，卫子玄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他平日在我面前总是骄傲得如只开屏孔雀一般，这般样子真真极少见到的。我碰了碰他的胳膊，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嗳，要不，我们再聊点别的。”他闷闷地看了我一眼，“你要聊什么？”

　　我挠了挠脑袋，忽地灵光一闪，“不如，来说说你上次的那个故人吧！”

　　他明显一愣，遂脱口道：“若是她，碰上了这事，指不定要将那孩子领回去自己养的。”

　　嗳，这话我真真不爱听。
　　他哪里知道，有时心肠太软，真真是硬伤。“那，你同她，是如何认识的？”我状似漫不经心般，继续问道。

　　卫子玄明显犹豫了一下，勉强回了我：“她救了我一命。”
　　“有一年我受重伤了，醒过来的时候在一间山里小茅屋里。那是生平最最消沉的一段时日，幸亏她一直陪着我。”

　　“她长得好看么？”

　　卫子玄的眼睛墨黑幽深地看着前方，半天没有回应。
　　就当我几乎以为他不打算答我的时候，他突然轻声开口道：“我从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可这有什么关系？她那么好，我原本是要娶她为妻的。”

　　晚上陵公子打外面回来，兴高采烈地邀我明日去看本城中最最盛大的书会。
　　这种文绉绉的雅致事情，向来不是我的长处，我自然是要拒绝他的。可那厮甚是缠人，在我房里磨上了许久，最后逼得我不得不张口胡诌，说明日同卫子玄约好一同去梵音寺拜佛的。

　　卫子玄要去梵音寺确实不假。
　　那位向来虔诚向佛的卫老妈，来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儿子一定替她在梵音寺上一炷香。听说，这里的观音菩萨是最最灵验的，本朝的代代皇帝年轻时都曾一游。不过，卫子玄昨日命人准备马匹的时候，可没有说明要同我一道去的。

　　私以为。
　　与其同这个絮叨的陵公子去参加什么烦闷的书会，倒不如厚着脸皮同卫子玄去梵音寺正经些。

　　梵音寺是南恒顶顶有名的千年古刹，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卫子玄今日特意着了一件青色的便服，连个亲卫都没有带。我索性也同他一般着了男装，原是想着不要太过招摇，低调行事的好，却没料到这一路上大姑娘小媳妇暗暗投给我的脉脉神眼，竟然不比那卫子玄少上几分。

　　自然，我暗暗得意了一番。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将我大大地鄙视了一番，说我唇红齿白一派轻佻，哪里像个堂堂七尺男儿。

　　一番焚香祷告了之后，信步走到大殿外。
　　原是打算庙里给燕歆买个送子符的，却眼尖地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跪在外面日头下，周边已经围上了不少面相慈爱的妇人。
　　好奇走上去一瞧，却是老熟人了。

　　原是那个骗了卫子玄两包银子，名叫小阮的孩子。
　　他跪在那里，两眼汪汪的泪水，面前摆了块大大的白布，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大字:卖身救母。

　　这孩子好生了得。
　　就算他家中当真有一位生病的母亲，那卫子玄给的银子可不算少，断断不至于今日就跑来这里卖身的，可见，这怕又是一个大大圈套。我原见这孩子年幼，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没去理会这些，如今他倒越发有志气了，竟然跑到寺庙中来骗这些善心人的钱。

　　想了想，径直找了卫子玄去。

　　卫子玄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小人儿，“你昨日不是同我说，你娘的病已经大好了么？”我在一旁朝他翻了翻白眼，这刻他倒开始给论上道理了。

　　那小阮明显慌了神，眼珠子微微转了转，竟撒腿就往外跑了去。
　　卫子玄哪里容他就这么走了，几步上前便将他一把抱住，喝道“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小小年纪便如此不学好，走，送了你去官府。”

　　这句话大约说到了小阮的软肋。
　　他大大地慌了慌神，扭了半日的身子发现动弹不得之后，居然张着嘴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这下可好，卫子玄顿时没有了招法，只得巴巴地瞅了我一眼。

　　我略略斟酌了一下，朝那孩子问道：“你这回，可愿意说实话？”
　　小阮抽抽噎噎着，把头使劲点了点。我便示意卫子玄将他松了下来，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来，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回事。”

　　那小阮说，他的父亲是个赌徒。
　　因为欠了别人一大笔的债，便将他同妹妹都卖到了戏班子里去。原说好的，待有了钱，便将他们给赎回去的。可哪里想到一日赌红了眼，竟一头栽在台子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家里就只剩下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

　　戏班主待人刻薄，平日里常常饭都管不饱。
　　客人的赏钱，连半个子都得不到，前几日他的母亲实在病得不行了，他才想到了出去骗人的法子。可不想班主狡诈，竟将他的银子通通搜刮了去不说，还逼他出来继续行骗。

　　我瞧着这小阮哭红的眼睛，着实不想是说谎的样子。
　　不由心底一软，转过头对卫子玄迟疑道：“不如，我们随他回去一趟便知真假了。若是真的，就直接将他的母亲安置好了，免得银子又教旁人讹了去。”

　　卫子玄看着我，点了点头。

　　小阮的家住在城外，远远就能望见山头下里有一处孤零零地房子。
　　一个妇人模样的人微颤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见到我们这架势便立刻大惊失色，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小阮，你在外头可又闯什么祸事了？”

　　这妇人眼看着一脸菜色，身子几乎直不起来。
　　看样子确实病的不轻。

　　我朝卫子玄使了一个眼色，忙上前安慰道，“大婶没事的，就是听小阮说你病了，班主让我们过来看看。嗳，这小阮在戏班里可听话，班主是十分疼爱他们兄妹。”

　　妇人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唉，我这身子总是不见好。孩子每次打空回来的时候都这么说，还当是叫我宽慰的话呢。那，你们快屋里请。”

　　我同卫子玄推辞不过，只好随她进去再做打算。
　　那妇人复又急急领着孩子掩了门出去，说是去烧水给我们泡点茶来。

　　果然，这屋内着实简陋些。
　　我摸着桌子的灰尘，心里难免有些酸楚。一个家中失去了男人的妇道人家太可怜了些，连屋角都布满了蜘蛛网。

　　卫子玄却不知怎的，皱起眉头。
　　他在屋里观察了一圈，忽然狐疑对我道：“你不觉的，这里有些古怪么？”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古怪，从何说起？”

　　他慢吞吞地：“我倒是觉得，这屋子不像是用来住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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