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张陶打小便有个毛病。
　　只要一紧张，左手的小指便会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他自己也知道的。
　　每每碰到这种时候，便会将手藏在宽大的袖围里装作毫无动静。若是旁的人倒罢了，搁在我这儿，简直无端端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止。

　　我甚是好笑地看着他，“这回可安心了，那方芷澜好好的有管家护着，哪能受什么委屈。”

　　张陶颇不自在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讪讪地朝我回了一个苦笑。

　　我只得嫌弃地朝他瞪了两眼，着实不想看见他这般没有出息的模样。
　　可转而想想，自己如今这副样子，似乎比张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遂又真心实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是那个什么，呃，同病相怜。

　　张陶喜欢方芷澜，大约是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的。
　　我们俩打小一起嬉闹长大，说不得是心有灵犀那般神奇，好歹也算是心意相同的。只是，竟不知道他可以为她做到那般程度。

　　打小那么一个骄傲的少年，那么直愣愣地跪在我的面前。
　　他的胳膊还流着血，大片大片染着一身白色的衣裳。其实，他是从来不喜穿白色的衣裳。可因为那方芷澜说喜欢，便巴巴地差人置办了许多件。我还记得那时他哑着声音，仰头道：“九姎，你就，答应她吧。”

　　那一刻，我的心，说不上来是痛还是酸。

　　张陶说，从此他欠我一个人情，无论我要做什么，他都愿意替我去完成。
　　其实到了如今，我却只愿他开心便好。

　　大约每个人命数里总有那么一个劫。
　　有人来得早些，有人来得晚些，不管如何，却是躲不掉的。
　　如果当年，路过西街店铺的的时候，我们没有打抱不平上前去教训一个调戏良家女子的恶棍，没有碰巧撞翻了门口一个算命老儿的摊位，我同他，日后，会不会遇上更好的命数？

　　我也不知道。
　　估计，这事谁也不知道。

　　可我俩偏偏就是撞上了，还一同闯了祸。
　　砸了那算命先生的摊子不说，还顺带给砸了一只看上去脏兮兮，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破碗，。气得那个算命老儿冲胡子瞪眼，生生拽着我俩不放手。张陶那时也很是急了，愤愤然道：“你这老儿，给你银两偏不要，却又不让我们走，你到底是要如何？”

　　此话一出，那老头眼珠转了转，倒开始气定神闲了起来。
　　想必日里没有几个人来找他看命理，此刻正闲的心里长草。神秘兮兮上下朝我俩打量了一番，开口道：“嗳，我给你们算上一掛，如何？”

　　自然是，不如何。

　　可我俩砸了人家的摊子，哪里好意思开口拒绝。
　　皆报上了生辰八字，原是想快快结束，给他些银子便走人了事。那老头却从身上弄出了块同方才那瓷碗般脏兮兮的卦布，在上面比划上好一阵之后，接着闭眼朝天算了半晌，才对我俩神秘兮兮地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此生……”

　　我同张陶睁大眼睛，皆等着他的下文出场。
　　他却又停了下来，闭着眼摇头晃脑沉吟了半晌，复又颤悠悠地伸出了四根手指头：“必，求不得！”

　　听毕，我俩个豆蔻年华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娃子，是大大地羞怒了。
　　只不过不小心弄翻个摊子罢了，这老头倒是心狠，居然诅咒人家一辈子运势。难怪老爹平日总说，这世间人心险恶啊人心险恶。

　　当即扭头便走人，连兜子里的铜板都不乐意给了。
　　远远还能听见那老儿扯着嗓子颤颤道：“莫去溪山．．．．．．”

　　溪山是什么地方？
　　溪山是个洛晏城的人顶顶不爱去的地方。
　　通常，府衙里处决个死囚要犯什么的，总爱往那儿领，大白日头也极是阴森。

　　若是平时倒也罢了，不去便不去。
　　可方才倒霉地被人下了诅咒，若再乖乖听上这老头的话，倒好似真真会应了他的毒舌一般。我记得张陶当时怎么说来着，“谁理他这许多，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日便去，还偏不信了。”

　　彼时赶到城外溪山脚下之时，天色已经日暮，四野瑟瑟一片。
　　偶尔几只惊鸟从林中飞起，叫声甚是古怪。既然来了，总得在林中转上几圈，也好给那算命老儿的话一个交代。

　　之前便说过了，我是个路痴。
　　可得再补充一次，那张陶也是个路痴。
　　我们在这个深山老林子里转啊转，复又转啊转，终于，成功地把自己给转迷路了。

　　最后，只得勉强寻了个还算干净的山洞，凄风冷夜地过了一晚。
　　半夜里有不知名的野兽在洞外嗷嗷直嚎叫，我暗暗拭了把额头的冷汗，真心实意地觉得那算命老儿，肯定是故意在坑我们。

　　待清晨起身，张陶还没有醒。
　　我抬脚踢了两脚，那家伙居然毫无反应，睡得很是香甜。他坐在洞口守了一夜，想必也是困顿极了的远不。

　　我想了想，遂决定独自去看看那奇怪声响从何而来。
　　那古怪的声音，天刚亮便呜呜咽咽地响起，一大早扰人清梦不说，似排箫又似管笛，絮绕在林子的上方，很是一番毛骨悚然的感觉。

　　在林子里寻了半晌，却也找不到半个人影子。
　　我自然是不信鬼神之说的，情急之下，利索地爬上了林中最最高大一棵古树。
　　这才发现，那寻而不得的声音原是近在咫尺。

　　林子太密，那座亭子被茂密的树叶遮得严严实实。
　　亭内坐了位身着白衣的少年，手里捏着一个形状甚是难辨的物什，正一脸神情悠远地吹奏着。
　　努力将身子望外探了探，终于给瞧着了那人的正面。

　　怎么说好呢？
　　那真真是，我见过的最最俊秀，最最英挺，最最好看的少年。

　　然后，复又大大地惊恐起来。

　　老爹常常对我耳提面命，说这深山老林极是可怕，断断一个人轻易去不得。
　　特别是阴郁之地，是一种叫狐魅的东西极喜出行的地方。它们好幻化成迷惑世人的绝好皮相，惑人心魄，取其精血，食人心脾。

　　如今我一见这人便三魂去了六魄，莫不是中了那狐魅之术。
　　只是，老爹口中的那些狐魅，通常幻化成的可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他真真糊涂，竟忘了告诉我，那狐魅，原也是可以幻化成男子之身。

　　故以，望着不远处那俊美的白衣少年。
　　我这个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不由自己地抖了抖身子。这一抖可不打紧，竟一个不小心从树上一头栽了下来。

　　昨夜想是下了雨的缘故，树下的低洼处有一个小泥坑。
　　我命大，正巧落在了这上头，就是模样着实惨了些，满脸满身的稀泥，估计是只鬼见了我都害怕。动静闹得这么大自然惊动了远处那位，他停了那古怪的声音不说，还干脆朝我缓缓地走了过来。

　　我绝望地逼上眼睛，心里一片惨淡。
　　碰见狐魅已经本就够倒霉，居然还碰见个不挑嘴的。
　　如今都这副肮脏模样了，它竟然也还下得去嘴？那算命老头说得真是极对，这溪山，果然来不得。

　　结果，我既没有等来那传说中的吃人妖法，还被人从泥坑中一手拉了起来。
　　扑面而来的温热的气息，自然让我不由自主睁开了眼。可一睁开眼，却看见那位俊俏的白衣少年正淡淡地朝我笑。

　　“你是谁家的小娃，怎跑来这里玩耍？”

　　我呆呆地着望着那张好看的脸。
　　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何突然跳得那般快，也全然顾不得，他对着我惋惜地说了句：“嗳，怎么是个小哑巴！”

　　其实，这才是我同卫子玄的第一次见面。
　　可惜，他从来不知道。

　　后来,回去寻了张陶。
　　却见他一脸痴傻地坐在林子里，嘴里直嘟囔说见着了一位天仙般美貌的小女子。那时哪里能知道，那便是日后害得张陶大大伤神的方芷澜。还真心实意以为张陶才是真真中了狐魅之术的人，大大地感叹了一番他大难不死的福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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