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我叫九姎。
　　老爹说，在东郊拾到我的那日黄昏，荩草萋萋，眼见白露将至。

　　初闻道旁有细微异响的那会，他还满心以为是打哪里来了野味，料想今晚能吃上香喷喷的烤肉份上，才欢喜地才拨开了齐人膝高的草丛。
　　不曾料想，竟是个襁褓中的奶娃娃。

　　据说那会我虽年幼，却很懂得长志气。
　　并不同寻常娃儿那般哭闹，对着他粲然一笑之后，还很是精神地嘟着嘴往上吐了几个小泡泡。故此，老爹在失望之余继而恻隐之心大起，将怀里揣着几个本来用来打老酒的小钱，全部换成了我好几日的牛乳。

　　那对当时的他来说这可是顶顶金贵的玩意。
　　即便，如今卫子玄奢靡至极，日日命人用来给他的澜美人泡汤养肌。

　　至于老爹的来历，在洛晏城已经没有人可以说得明白。
　　西巷卖饼的大丁说他原是富贵人家，后来家道中落日渐消沉。但是东街的六婶显然不赞同，她说老爹原是绿林好汉一条，曾在江湖上很是有一些名头的，只是后来遇到宿敌寻仇功尽失才落魄于此。而路边开馄饨铺的小哥则说老爹年轻时风流，为了一名青楼女子散尽千金，可惜遇人不淑，那女子与情人一起骗了钱财不说，为免纠缠还指使人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总之，关于老爹的故事有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版本，不过听上去都不怎么靠谱。

　　老爹虽袋里余银不多，可打小跟着他，日子还算过得颇为滋润。
　　虽说一直穿着东家的衣裳拣西家的鞋勉勉强强被扯大，却好歹也有人疼爱。远的不说，就连去街边吃碗面条，也能得到牛肉最多的那碗。

　　如今嫁给了卫子玄倒好，表面风光，可府里旁的人要怎么欺负我都行的。
　　记得刚刚入卫府那一阵子，光是那些生硬的繁文缛节，就让我大大的伤了脑筋，也难免做出了些被视为是小家气的事情来。卫子玄是顶顶高兴看见我被府里那些善妒丫头作弄，喝了黄莲也不好意思找人要糖吃。且，一派得意洋洋的幼稚模样可笑极了，哪有半分外头传言中名流公子的高雅风姿。

　　由此可见，传言这种东西，是断断靠不住的。
　　他明明知道我反抗不得。

　　好吧，我承认。
　　我害得他心尖上顶顶疼爱的那位，只能成了没名没分住在宛湘苑的女娇客。

　　可世间之事向来便是如此，听天随命半点不由人。
　　我在张陶偷偷弄来的民间小抄本上，发现其中男女主角被棒打鸳鸯程度之惨烈，遂真心实意地感叹卫子玄眼下这点波折，着实没有什么看头。哪至于他每次见到我便大动肝火，摔碗砸杯，闹得全府鸡犬不宁。

　　自己打小算不上多有出息，也没花银子进私塾念过五经。
　　可说到志向之类的话，还是可以勉强提一提，想同张陶一起去游历江湖的志愿。故，私以为，生生被这桩飞来横祸般婚事所连累的，原也不止他一个。

　　偏偏卫子玄这厮狡猾的紧。
　　仗着在自己的地盘上，牢牢地掌握了先发制人的机会。但凡在府里见了我，定是要矫情地闹上一番才罢休，好似独独他一人吃了大亏般，弄得我着实没有什么颜面。好在后来张陶说了，颜面这种东西，既不能拿来吃喝，也不能佑一生康福，不要便也罢了。

　　如今这情形究其根源，只能说明卫子玄是个顶顶小心眼的男人。
　　真真,枉费了那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亏他娶我那天，从小一条街长的苏喜，哭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整整成了两只水蜜桃儿。更有甚者言之凿凿，说是洛晏城的女子在卫子玄成亲那日流下的泪珠儿，足足胜过城外的小河。

　　明明知道这些言论浮夸，对此还颇以为然。
　　成亲大礼毕后整整数月之久，连卫家大宅都不敢踏出半步，生恐出门便会被什么人给打了去。

　　老实说，着实冤枉。
　　那位说是被我糟蹋了的可怜卫家公子，其实分明半个时辰不拉地，陪着他那位娇滴滴的澜美人伤心去了。指不定两人在情深之余，还要诅咒痛恨几回我棒打鸳鸯的恶行。

　　老爹常常指着我的鼻子破骂。
　　说这摊买卖做得大大地折了老本，蠢到跌了他的份。
　　从小到大我对他皆言听计行，偏独独差了这回，就连那根明晃晃的大木棒，也阻止不了我毅然要往火坑跳的决心。老爹为此暴怒了好几日，不让再踏入进他那间屋子半步。

　　我是知道他的。
　　彼时我老老实实站在外面没吃没喝的时候，老爹便坐在屋里伤心。他气得不是我，他只是恨自己没有没有办法。其实，我也是一样，依照当时那个情形，就算梗着脖子不想跳卫家这个大坑，估计也会有人从背后跳出来狠狠补上一脚。

　　如今仔细想来，到底还是后悔了。
　　虽说卫老妈是个顶顶和气的婆婆不错，却嫁了一个恶夫君。再者，当初入嫁之时，多少还有点难言的小心思在里面，故以，平日里难免有时觉着不愉。

　　今日不愉之余，只能照旧从卫府后门溜了出去，看看能不能去外面寻些乐子回来。

　　看后门的是王老伯。
　　遇见他之时，正被儿子娶的恶媳妇大过年的给赶了出来，大雪天一个人蹲在街边抹了整日眼泪。后来，便留他在府里当了这个守门的小差。反正卫子玄家大业大，卫老妈自己又是个十足的菩萨心肠，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可笑，那家儿子及媳妇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居然还恬不知耻寻上门来认错了。
　　若真心认错也便罢了，三言两语之下，竟然开始讨要老人每月那点可怜的月钱。
　　我忍无可忍之下，学着当年隔壁阿旺大婶跳脚骂街的本领，将他们训斥得缩头缩脑，灰溜溜缩头回了去，从此再没敢来。

　　经此一役，我名声大噪。

　　王老伯待我自然是越发真心感激起来。
　　但凡有人在他面前念叨一个我的不是，他总要跟人家怒气冲冲地极力辩解一番，日子久了，也生出了些牛脾气。

　　而洛晏城里那些待嫁女子们，彼时在一旁目瞪口呆地观战良久之后，闺怨竟然生生加深了几分。个个皆叹如卫郎这般美玉琼枝，竟不得已娶了我这等悍妇，着实叫人情何以堪。

　　于是，纷纷站出来表示，再也不相信世间有花好月圆这种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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