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岭上落梅香

　　大秦与大燕的最后一战于冬末发生在巨野之南。随那年最后一场大雪飘进皇城的还有秦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大殿上，秦宣帝手握百里加急文书，哆哆嗦嗦地下令大开城门，迎接燕国军队。三日后，燕军顺利入主皇城，秦帝并满朝文武恭恭敬敬递交了降国书，翌年，宣帝退位，改国号大燕，泱泱六百载大秦帝国最终灭亡。
　　关于此次政权更迭，史书上聊聊数笔带过，并未多做赘述。大抵是政治权术斗争乏善可陈，一个国家灭亡后，被统治地区的土地上总能迅速流传出各色皇家密辛，为原本暴戾的诸侯纷争平添了几许风流韵味。民间一则秦宫韵事流传甚广：大秦与大燕国原本可兵不血仞结成秦晋之好，和亲的正是宣帝的第十七女文绣公主。可那文绣公主却在出嫁途中不幸坠崖身亡，导致两国交恶，秦最终亡国。
　　事实上，真实情况也确实如此。两军对磊巨野之南之际，燕太子流苏确实曾向秦宣帝求亲，求的也正是十七公主文绣。且说这十七公主从小便不得宠，生母惠妃死后便被寄养在一处寺院。寺院主持曾多次受惠妃恩惠，对这小公主倒也照拂。秦宣帝本是个无主见之人，深信小人谗言十七公主命中带灾，不宜留宫，从此便也不闻不问，甚而连皇亲贵族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十七公主。此番燕太子求亲，宣帝当即决定化干戈为玉帛，遂命人请了十七公主出山，哪想送亲队伍竟在半途中遭遇山贼，公主并大批和亲物资均跌落山崖，亲事彻底告吹。后面的事便如史书所记，无一二致。
　　不过遑论何种猜测，大秦的灭亡乃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宣帝在位六十一年早已将大秦国掏得只剩个空架子，有没有燕国都只是案上鱼俎，亡国之事早已成定局。
　　我听那说书先生说到兴头，一脸眉飞色舞，正要讲到关键的巨野之战时，猛地停下，慢慢酌饮了一杯清茶后环顾四周，悠悠道：“次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顿时举座哗然。
　　身旁不断有人发出嘘声，前排的一个样貌清秀的少年摇摇扇子：“先生倒是快讲完啊！”“是啊，先生，那巨野之战到底如何，先生还是讲完了吧！”“莫扫大家的兴致啊！”“……”说书先生被众人一哄，摇头晃脑的捻了捻八字小胡，一脸神气，道：“不可不可，这规矩可改不得的。”
　　我踮起脚尖，在人群中扯了扯嗓子，道：“先生说得好是好，唯独一点小女子并不赞同。”众人见有人当众叫板，纷纷转过头来盯着我看，见着是一个小姑娘，便哄堂大笑起来。
　　穿了一袭青灰长裳的青年冲我摆摆手，道：“去去去，小姑娘不懂事，别在这儿瞎参会儿。”
　　那说书先生也看了看我，一脸不以为然：“姑娘倒是说来听听，看看在下哪里说得让姑娘不满意了？”一番话又引得人群一阵大笑。
　　我舔了舔唇，道：“先生说，燕秦之战是由文绣公主坠崖挑起，若是那前朝公主顺利嫁给燕国太子，便可保大秦安好。然大秦这么些年纸醉金迷早已掏空了国力，疲于应战，燕秦之战胜负早在燕国起兵的那一刻定下，亡国只是迟早的事，纵使有公主和亲，燕王眼中也早已容不下国，”我顿了一顿，看了看四周，笑道：“何况男儿大丈夫，自当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天想着让女子和亲救国又岂是君子所为？”
　　一番话说得茶馆里的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我扭身坐了回去，茶馆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我正得意，忽听见一个极为孰稔的男声响起：“姑娘说得好。”声音低沉柔和，话末带了几声隐忍的轻咳。
　　众人往声音的方向望去，二楼的一间雅座中一个人影隐在帘子后，让人看不清模样。只露出一角胜雪白衣。
　　我心下一惊，趁着众人分神，猛地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走。听到身后似有人叫，我也不敢回头，走到茶馆门口便大步跑起来。
　　等我跑得远了，回头看了看，发现并无人跟出来，不禁呼了一口气。抬头见日头正好，太阳照得人有三分暖意。虽是春寒料峭，刚才的一阵跑动也让我出了一身汗。
　　我忍不住又想到茶馆里的那人。
　　不是说燕王派他去北地了，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我摇摇头，觉得自己反应委实太过激烈，不觉有些气闷。时过境迁，看来还是没能不在意。
　　京中繁华依旧，两道旁做生意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人群息壤。我慢悠悠地逛着，忽见一个卖胭脂的摊子前聚集了很多人，便也凑了过去。
　　小贩扯着嗓子变换着各种语调吆喝：“走过的夫人小姐都来看看啊，小的这里胭脂款式多样，玫瑰露，雪凝脂，明月膏，物美价廉，家喻户晓，品质都是一等一的好••••••”
　　我听他叫的胭脂名字不俗，扫了一眼那些摆在案上颜色亮丽的小粉盒，不禁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银箔。小贩看我在意，忙掏出一盒精巧的脂粉盒笑道：“姑娘要不要试试？”
　　我赶紧摆了摆手，道：“不，不需要的。”
　　旁边一个穿粉色衣裳的小姐瞅了瞅小贩手中的胭脂，惊奇道：“咦，这胭脂颜色真好看。”小贩一听，眼睛立刻变得亮晶晶的：“姑娘好眼光，这是醉仙楼小凤娘子常用的一款，名曰‘桃花三弄’，色泽鲜艳若三月桃花，还有芳香气味。小的今晨进的货，这还没到晌午就卖了个精光，只剩这最后一盒。姑娘用了，保准心上人一见倾心，再见难忘••••••”
　　穿粉色衣服的姑娘掩嘴笑了笑，脸上微红。
　　我想起小贩说的小凤娘子应是醉仙楼的当红ge（一声）姬，听说那女子生得肌肤胜雪，唇若脂玉，为之一掷千金的人数不胜数。正要问是不是那个小凤姑娘，旁边忽蹿出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声音清脆，指着那盒“桃花三弄”道：“喂，我要这个！”说着，丢了一锭碎银子在摊子上。
　　小贩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那个穿粉色衣服的小姐，表情有些纠结。
　　“可是，是这位姑娘先看中的•••••”
　　小丫鬟趾高气扬地斜眼瞟了瞟，道：“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到手的银子还不要？”
　　小贩连忙收了银子，道：“自然是要自然是要。姑娘拿好咧。”
　　小丫鬟拿了那盒“桃花三弄”正准备转身，脚下却不知怎么一顿，仰面摔了下去，一盒“桃花三弄”全扑在了脸上，红红白白，色彩很是缤纷。一旁看热闹的人立刻笑了起来。小丫鬟挣扎着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道：“你！你居然敢绊我！”
　　我一摆手，表情很是无辜：“姑娘怎么血口喷人。”
　　她气得便要过来抓我，我一退，正待开口说话，丫鬟身后的轿子里却有人出声了：“扇儿。”那声音略显责备，却是婉转动听。张牙舞爪的小丫鬟立刻垂了头跑到她身边，眼睛却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微愣，望向坐在轿子中的女子。虽隔着轻纱，亦能看出轿中之人面容清丽，眉目动人。她淡淡地朝我一瞥，眼角透露一丝高贵。
　　轿中美人朱唇轻启：“走吧。”
　　我看着那一行人辗转拐进巷陌，不禁一哂。国虽亡了，但当朝皇帝似对前朝贵胄很是爱护，红珠这大燕郡主的日子过得倒很是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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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医馆时，天已大黑。
　　黄香婶子从后院一路仆仆地跑到我面前，掐了一把我的手臂，急道：“让你不要晚回，偏生喜欢胡闹，要是天黑出了什么乱子可怎么办啊？”
　　我笑嘻嘻地回抱住她的粗腰，道：“婶子最疼我，阿长知道的！”黄香婶子被我一抱有些不好意思，面上仍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声音却柔了很多。
　　“就你嘴甜，出去这么些时候肚子饿了吧，锅里给你备着馒头热饭，还不快去洗把脸！”她笑骂着推了我一把，我摸了摸鼻子，赶紧跑进房里梳洗起来。
　　黄香婶子无女无儿，早年爹娘被县衙贪官的两个衙役活活打死，她和唯一的弟弟逃了出来，靠着祖传的手艺在京中开了一家小小的医药馆相依为命。巨野之战时弟弟被拉去当壮丁，她在家中等了一月，没等到弟弟归来，倒等来宣帝大开城门迎接燕军进城。婶子独自一人跑去巨野城郊，在尸堆里翻了三天三夜，仍是没找回弟弟的尸首。我问她恨不恨燕军，婶子看着我的眼神一黯，说大秦的天下早该亡了，燕军算是替天行道。我又问她为什么要救我，婶子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道，你本该也有个好家庭，有会疼人的娘，有爱你的爹爹。我把头一低，没敢问她恨不恨这大秦国，我怕答案是我所负担不起的。
　　婶子她视我如亲生女儿，从崖下将我背回来又夜不成寐地守了我一月，我身上的伤才稍稍有起色。她虽时常骂我没出息，心里却是舍不得我受半点委屈。
　　我想起师父时常说我命硬，命中有贵人相助。若是没有婶子，只怕我现在还躺在那万丈崖底。一时间眼前似有水汽迷蒙，我赶紧埋了头扒饭。吃得急了，一时呛住，黄香婶子一边抚顺我的后背，一边又忙不迭地递了水，我一口灌下，直喘粗气。
　　婶子瞪了我一眼，骂道：“姑娘家的成什么样子！”我讨好地笑笑，再吃起来就小心翼翼了。
　　黄香婶子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唉，怎么说你好。都是要相亲的人了，还这一副样子，往后叫夫家人怎么看？”
　　我一时噎住，刚入喉的米饭将将喷了出来。
　　“什、什么？”
　　婶子扫了我一眼，神色稍霁缓缓笑道：“阿长，你年岁也不小了，日前隔壁李大婶也给我提过，说是五里屯外张老爷家的张公子要娶妻，你俩岁数正好合适，明儿让你们见见面，认识认识。”
　　我张了张口，有些狼狈：“婶子，你明知道我脸上有疤，何必去祸害人家青葱般的小公子呢？那小公子一看我脸上的疤肯定不乐意了！”我指着额间至耳后的一道暗色的疤纹，振振有词。那道疤是我从崖上摔下去时留下的，伤口很深，有一指宽。当初婶子找到我时，我已经在崖底躺了两天两夜，后来婶子用了很多药材也无用，那一道疤痕活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蜈蚣爬在脸上，看时很是触目惊心。
　　婶子怕我见了伤心，特地打制了一柄半脸的银箔，让我出门时戴着，不至于被人嗤笑了去。
　　她看了看我额间的疤，露出一丝心疼：“他敢！我黄香的侄女就算是脸上有疤那也是货比三家的美人。那小子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
　　我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禁下意识摸了摸脸，手指触到的却是冰凉的金属触感。恍然想起上午在小商贩那相中的一盒胭脂。“桃花三弄”，月下窗前美人妆。只可惜，面容已毁，国已亡，什么都回不去了。现在，只有黄氏医药馆里黄香婶子的丑侄女，从前的那个白锦，早已死在万丈高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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