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

　　　　这一晚，呼屠王把一行四人留在了紧挨着皇宫的伽蓝寺。这是皇家寺庙，房间自比原先的僧房宽敞许多，慧景却笑指着空信道：“明日你若是不肯答应留下，呼屠王只怕要我们一起去住牢房呢！”
　　道整笑着斥道：“他正心烦意乱呢，你还吓唬他！”这么说，自己却也关心地看向空信，问“你可愿意留下来？”。
　　空信看着法显，坚定地说：“大师，我愿与你们一同前往天竺。”
　　法显看着他淡淡一笑：“留在这里也不错。”
　　“大师要我留在楼兰？”空信一刹那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法显的脸庞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幽蓝色光芒，他的笑，在空信看来更是神秘了：“你要参透真假、参透色空，留在楼兰会更好。”
　　空信看着法显，不知道这究竟是法显真心的建议还仅仅是对他西去决心的试探。他定定地看着法显，如同表明心迹一般郑重地说：“大师不必相劝。我意已决，定要与大师前往天竺。”
　　法显的眼光中流露出赞许，人却是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有去天竺的决心与毅力，可我不知你为何要去天竺？”。
　　空信被他问得一愣。自从在天水与法显等人相遇以来，他被法显不顾六十高龄仍然要西去的决心所感动，矢志不渝地跟随他们一路西行，可是，一路以来却从没有人问过“你为何要去天竺？”他更没问过自己“我为何要去天竺？”。
　　看着他张口结舌的模样，法显淡淡笑了：“若是不知为何要去，又何必要去？”
　　空信低头仔细思考起来。慧景和道整两人相互看一眼，都不做声，也好奇地等待着这个年轻人内心的答案。
　　许久，空信才抬起头来，斟酌似地说：“红尘繁华就如树叶上的露珠，迎着太阳璀璨夺目，便自以为也得了万千世界的繁华，可落到地上还不是立刻碎裂不见？红尘繁华亦不过如此，难入我心。”
　　法显却笑了，反问：“既然露珠终究要坠落在地，又为何要把它们洒上枝头？”
　　空信一怔，这个问题他真没想过。
　　旁边的慧景看出了他的困惑，笑着替他答道：“为了让露珠能有机会历经繁华璀璨再掉落尘土。”
　　“这是为何？”空信不解地看他。
　　“不真的经历又怎知繁华是空？”法显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眸，淡淡地说。
　　空信被问得怔住，一时间陷入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法显站起了身，轻轻拍拍他的肩头，仍旧是平和地笑道：“看破红尘又有何难？谁不知道自己所在乎的人在乎的事一百年后都归于尘土？看破了红尘却仍然爱怜红尘中的万千众生，这才是真正世尊的境界。”
　　看破红尘之后还能爱红尘？
　　空信愣愣地看着他。
　　原来，真正的大师，是看破红尘之后还能爱红尘的人。
　　恍然间，空信似乎明白了。
　　原来法显大师不是留他在此坠落红尘，大师竟然是要他在楼兰修行。
　　“可是，”空信却还有些不确定，“留在楼兰，岂不被楼兰虚幻的繁华迷惑？”
　　法显轻轻抬眼看他，忽然问：“现在的萨珊是不是原来的安息？”
　　空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一怔，也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转换话题说起那么遥远的国度来了。但既然是大师发问，必有深意，仔细想想，谨慎地答道：“萨珊和安息，名虽两个，却是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自然也是一样的。”
　　法显淡淡点头：“很好，你也知道名虽两个，实际上却是一样的。”
　　空信隐隐觉得似乎抓住了点什么，可还是不甚明了，沉默片刻，试探似的问道：“就如那些生在萨珊的，只以为萨珊是真；生在安息，又以为安息才是真！可我等远隔万里的，却看得清原来萨珊和安息是一样的。”
　　法显欣慰地一笑，轻轻点头说：“跋山涉水是修行，在繁华中浸淫又何尝不是修行？你既已知这繁华是虚幻，又怎会被它迷惑？楼兰于你，就是蜃楼。”。　　。
　　看着法显等人远去的背影，曼头陀林疑惑地看着身边的空信，问：“你真的留下来，不跟他们同去么？”
　　她说的自然是佉卢语。
　　与此同时，空信也看着法显一行三人的身形，轻轻叹道：“真的爱恋红尘之后，还能真的看破红尘么？”
　　他说的，自然是汉语。
　　两个人都听到了对方的轻声细语，却又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
　　曼头陀林好奇地转过头来，又看了看空信。仍旧是那湖蓝色的眼睛，一如蜃楼。
　　空信看着这双眼睛，清浅的颜色，蓦然又让他想起了城外那片神奇的湖泊，以及湖泊上迷离的景象。
　　“你真的没有姐姐？”他用生硬的佉卢话费力地问。
　　“真没有！”她用汉语费力地回答。
　　“那我看到的是谁？”他用汉语喃喃自问。
　　如果曼头陀林真的没有一个与她十分相似的姐姐，那么，那个蜃楼中的少女是谁？总不成真是她自己十年后的模样吧？
　　小姑娘这回却似乎听懂了，忽闪着大眼睛仰头看他，看他一幅愁眉深锁的模样，忽然粲然一笑，得意地说：“那……就算看的是我吧！”
　　这么说着，她也不知为何得意地笑起来。
　　她这一句佉卢话，空信却也偏巧听懂了。
　　他怔怔地看着这女童，八岁的公主，最天真无邪的年纪。她并不知面前的人看到了什么，却大大咧咧地说“就算看的是我吧”，这句话的背后，隐隐含着一个公主的自信。
　　看着眼前富庶的楼兰，楼兰的公主当然有资格自信，北魏的太子妃更有资格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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